赵烈早早就被冻醒了,天气太冷了,关内的空气又异常湿润,一晚上的野盘儿,让他全身发凉。胃里空的要命,四肢冰冷已经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连水都没有,那已经结冰冻硬的干粮该怎么吃?
卯时的辰光还算是讲究,官道两旁藏在阴凉底下的雪还很干净,赵烈走过去弄了满满一囊的雪,就当是水了。
啃了干粮,喝了雪水,就算是吃了饭了。眼看着守城的官吏开了大门,那藏在不知何处的钟声一阵一阵地提醒着人们,城门已经开了。
直到巳时一刻,那些军府的文吏才懒洋洋地走到东门下,正对着阳光享受着清闲。看到他们确确实实到了,赵烈才走上前去。
明晃晃的长矛尖对着城门晃来晃去,赵烈走得不紧不慢,而那些文吏则老远就已经注意到他了。
世兵制下没有多少人了,新老交替的这么个制度,强橫有力的士兵根本没几个,大部分都是不得不吃这碗饭,上阵厮杀。偶尔有那么几个兵士来来往往,也都是年岁上参差不齐的。
那文吏瞟了赵烈一眼:“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祖籍何在,家里耕地人丁,可有亲属?”
赵烈一愣,这一句这么多问题,记得住前面记不住后面啊,但是只能老实回答:“姓名赵烈,家居东益州武兴郡武兴县前沟村,祖籍就在此地。家里止有我和我娘,没有别人了。”
过了一会儿,那文吏拍了桌子:“亲属呢,亲属让你吃了?怎么他娘的这么磨叽,抓紧!”
赵烈小心回答道:“并无近亲,只有远房亲属了。”
那人也不抬头,随手把纸张往前一拍,问道:“会写字吗,写自己名字。”
赵烈接过毛笔,用练了不知多少年才形成的刚烈大气的行书写到:赵烈子陵。写罢还意犹未尽地沾了沾半结冰的砚台,很是欣赏。
那文吏看傻了,怎么一个乡下来的穷世兵,会写一手这么漂亮的字?不过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态度稍稍改观一点,不复刚才那种拙劣的态度。
“你拿着这个令纸,从这一直往东走,约莫二十里地,你往南看,那边地平坦,一看就知道是军营,你去了把令纸交给兵曹司的文吏,任何一人都成,领了军服,你就算是入籍了。”
赵烈看了看四周,问道:“这位兄长,还请问如今有多少世兵入籍?”
他看了赵烈一眼,琢磨了一阵,方才说道:“约莫数百人,不足一千。还有两天截止,怕是会有二千左右吧。”
赵烈算了算说道:“那全国得有万把人吧?不过如此冷清,路上连个伙伴都不曾有。”
那文吏笑了笑,起身跺了跺脚:“没有,一共几个州郡,我国一共一百多个州郡,七八十个都是名号。过去封给那些将军柱国的税户都近千户,现如今也就只有几十户。新老世兵一交替,也就四五千人吧。”
……
赵烈谢过文吏,方才走上那去往军营的官道。回想起昨日美人挑帘的那惊鸿一瞥,心里还是蛮舒服的。有女子的手帕,男儿打仗都不怕,上了战场拼命地建功立业,就是为了能给自己的娘们儿更好的生活。谁不想弄个大官当,但是没有从底层起来的基础,根本站不稳。
如果没有那么大的才能和宽广的心胸,就算是你如再世项羽,也还是自刎乌江的下场,没什么区别。
男儿们称兄道弟的,说到底不还是一个篱笆三个桩的想法么,根基不稳,也不怪他做墙头草。风大,吹谁谁倒。没有什么谁行谁上的那么一说,战场上再悍勇的兵士,见了几百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心里也没底。
官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走商小贩,偶尔有象征家族势力的驷厢车(两到三个巨型箱子一般的车厢,装东西专用)缓缓行过,路上就没有了什么其他的行人。
这条官道不宽,两旁种了很多的树,按照旧制度,三里就要一棵树,五里要三棵,不仅用来标注行车的距离,也用来查询里数,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如果官道再宽一些,昨夜就不用等在路旁让路了。
赵烈偶尔听徐家的人说,那长安的杨柳还是前秦王猛时候的功劳,老人们都口口相传着他的威名,但是现如今这个世道,不仅艰难,还很凶险,已经没有那个时代能有的光芒了。
走了约莫二十里,眼看就到中午了。新兵集结,就盯着服从命令这一项强抓,如果前脚踏进军营,后脚就不可能抽出来了。所以当他远远望见军营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停下来享受一下自己最后的自由。
有时候想想也是如此,为了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但是更多的则是自由和时间。那些二代的爷儿倒是清闲,不过他们想成就什么更难,不仅在于很多时候不需要身体力行,更多则在于内心的懒惰。
前世的赵烈干劲儿特别足,哪怕心里真正反感这个事业,也能坚持下去,便是因为身体力行和无尽的渴望。一口糙饭,有钱人吃嫌档次太低,而他却生熟不忌。什么年代都一样,有一口饭吃,就别嫌弃他脏累差,不然会被别人活活欺负死也都让人觉得活该。
军营离他有五里开外,而他竟然能听到军士吼叫的声音。那大地轻微的震颤声,似乎来自于军士的脚步声,将耳朵贴在地上听,还能听到那类似于大地的脉动,莫名激动。
这口饼子在嘴里含了足足三分钟了,还没彻底融化,张嘴口里进冷风,闭嘴又冰的牙疼,犹犹豫豫地将那口饼子在嘴里换了好一阵子,方才嚼碎下咽。
……
“你拿着这个军令,去找开府外兵曹王副史,他今日在。”门口那兵,一脸沧桑,正眼都不看人。知道的只一眼就是明晰,这是个十几年以上的老兵。一般人都不怎么搭理,就是行自己的职责。
赵烈进了军营大门,眼见木制的巨大城寨将足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地方围起来,中间训练的士卒不下五千人。大部分都是教刀砍枪刺,很少有跑来跑去的,跟后世部队的训练方法有着天壤之别。
躲在阴凉处有个摊着笔墨纸砚的文吏,赵烈刚走上去,那人就已经知道他的来历了。
“把你的军令给我就行了。”说罢也不抬头,就用笔填写着什么,如同赵烈后世见的那些银行职员,你只消说一句话,他盖了多少个印章,写了多少个表格,你一概都不用管。
赵烈抬头看了看这个遮阴处,大冬天的,为何要躲在这里,这下边儿的冷风嗖嗖地吹,一般人这么坐着早就跑了,他怎么这般异常?
还没等他张望出个所以然,那人开口问道:“你爷可是赵三牙?”
“正是。”
“行了,你拿着这个令纸,去另一边领军服军被,而后去找你的队主,上面有写他的名字,去了以后叫队主就是了。”说完了,便跟旁边的人插科打诨,也不在意周围的冷风呼啸。
一旁的大胡子军士看了赵烈一眼,似乎明白他现在的疑惑,嘿嘿笑道:“这家伙天天嘻戏娘们儿,每天都吃点儿药,阳亢,没看他摘了帽子的时候,亢到谢顶。”
赵烈很是惊诧,根本不认识的人,这么开玩笑有点不好吧。赔笑了一会儿以后,方才去找寻他随意指点的“对面”到底在哪。
他的队主很是雄壮,个头有后世一米九左右吧,而且他的肩膀很宽,不像那些高个子却削肩膀的人一样,这样的人穿着军装甚是好看。
队主上下瞭了赵烈好几眼,方才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只到他肚脐眼儿高的少年人,说道:“莫要看年纪小,队副常说什么……什么……出少年。”他一愣,继而哈哈一笑,“草―他娘的,我给忘了!”
赵烈没敢笑话,也没敢言语什么,只是呆呆地立在那里,任凭他那簸萁一般大的巴掌拍他幼弱不堪的肩膀。
过了好一阵,方才完事。赵烈的心也暂时放松了下来,这个军营还没有想象的那么恐怖,不过也不能彻底放松,前世他听说过一个消息,说那些老兵一般一开始很是和蔼,相互之间打打闹闹跟没事人一样,但是到了晚上,就把你拽出去打,一打就是半个晚上。
他进了营帐里的铺子,那有将近五十平米的空间里,顺排摆放着一大堆类似于后世床的东西,上面的被子清一色,和他手里的被子一样的薄。
队主给他说道:“由于你是赵三牙的独苗,我们要照顾你。上面也放下话来,说十五以下孩童悉数不用过度训练,跟随队伍就行了。”
赵烈问道:“多谢队主照顾,小子感激不尽。不过,我们便在这里驻守不成?”
队主看了他一眼,说道:“不,明天早起,直接奔往北荆州,前后大约七百里,就当是训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