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纯鸿大喜,马上从怀中掏出一份舆图,展开递与朱之瑜,说道:“先生不用客气,学生洗耳恭听。”
朱之瑜接过舆图,首先指着辽东说道:“之瑜曾到过辽东,可怜可叹辽地之民尽陷敌酋之手,自宁锦之战后,战线暂时稳定在宁锦一带,哪想到建奴外接蒙古,绕过榆关劫掠京师周边。好在孙经略大才,构筑的宁锦防线相当稳固,虽不足进取,但谨守有余,建奴暂时不足为患!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建奴勾结蒙古,有入侵大同之意,若大同不守,局势将无法收拾!”
林纯鸿点点头,牢牢的记在心里。
朱之瑜又指着东南沿海,说道:“郑一官和刘香为祸多年,好在郑一官目前被招安,实力盖过刘香,刘香迟早会被郑一官吞并。郑一官目前独霸一方,对朝廷也是听调不听宣。不过,即便郑一官重举反旗,也闹不出多大风浪,八闽之地偏居一地,只需派遣一上将军谨守,便可将闽地置于死地:闽地人多地少,粮草不继,绝无可能对抗朝廷。郑一官不足为患!”
这点林纯鸿早就想到,心里不由得叹道: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八闽之地什么时候闹起过风浪?
朱之瑜又指着山西陕西之地,沉痛道:“大明真正的腹心之患在此!近闻河南孟津黄河决口,整个河南之地遍地饥荒,民无食,揭竿而起的可能性非常大。若让陕西山西之贼寇进入河南,整个大明将面临灭顶之灾!山陕之贼寇对抗官军多年,里面更是夹杂了不少边军,作战骁勇,朝廷应付起来越来越吃力。而河南乃大明腹心之地,一旦乱起来,将祸及湖广、南直隶、山东和四川,那时的大明,将遍地是烽火,永无宁日!”
朱之瑜继续道:“即便朝廷能顺利剿灭贼寇,但骄兵悍将已成,大明的腹心之患仍然不能根除。之瑜观之,辽东官兵便有此等趋势,若在剿灭贼寇过程中,出一枭雄战将,势必为祸生民,为大明带来无穷之祸!”
林纯鸿对朱之瑜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当然知道李自成和张献忠等人就是在进入河南之后,才真正发展壮大,直至最后推翻大明政权。而朱之瑜凭借他的远见卓识,不仅推断出大明的命运,而且连左良玉这样的枭雄都推断出来了,可谓天纵之才!这样的人才,朝廷居然不能用之,活该灭亡!
林纯鸿拜道:“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学生现在想来,甚感惭愧,以前简直就是闭着眼睛在走路!”
众人哈哈大笑,就连张道涵和李崇德也大笑起来。本来他二人对林纯鸿如此看重朱之瑜相当不满,但朱之瑜抛出天下大势,二人不免觉得自惭形秽,心底也对朱之瑜佩服不已。
朱之瑜笑道:“典史谦虚了,到了百里洲,之瑜觉得典史满肚子的阴谋,瞒着朝廷作那贰臣之事。但到了清江后,之瑜觉得典史所作所为尽为阳谋,无一事不可对外人夸耀!编户齐民,无不充满了血腥和战争,典史不经意间,就做了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情!谋划之深远,让之瑜佩服不已!”
林纯鸿躬身道:“先生谬赞了,学生也算瞎猫碰到死耗子了!学生经常心生疑惑之意,先生也见到了,百里洲粮草初备,弓兵也在整训,学生手头也有将近百万两现银。但现在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知从何入手,请先生教我!”
朱之瑜回道:“典史无需谦虚,货栈管理规程和专利规程,之瑜细细读过,思之,每条每目无不包含精深的义理。至于典史以后该如何做,之瑜有一言,不吐不快!”
朱之瑜伸出两指,侃侃道来,只让整个邦泰人心喜难耐。
虎牙山上,劈山凿石,方建成了古栈道。悬崖峭壁上,古栈道几乎悬空而立,站立栈道中,俯视滚滚长江,任何人都禁不住生出豪情壮志!
虎牙山下,唤作虎牙滩,偶尔飘过一阵“黑哟……嘿哟……”的号子声,林纯鸿的纤夫队正在挥洒血汗!
林纯鸿、张道涵、李崇德、周望、张兆以及朱之瑜,扶着铁链,站立在栈道上,望着翩翩帆影,感慨万千……
朱之瑜缓缓道:“之瑜曾经在隔河岩数过,几乎每隔一刻钟,就有一船只起航。之瑜相信,典史前途不可限量……”
众人凝神听朱之瑜的话,林纯鸿正要谦虚,却被朱之瑜打断,朱之瑜严肃的说道:“典史现在兵精粮足,做一番事业自然不难。之瑜想提醒典史:万不可生那忤逆之心!”
张道涵、李崇德、周望忍不住看了看朱之瑜,默默的点了点头,而张兆则撇了撇嘴,说道:“我曾闻,天下唯有德者据之,看那大明民攻其内,外虏犯边,即便如先生般大才也不能用之,这样的朝廷值得效忠么?”
朱之瑜厉声喝道:“大明享国两三百年了,早已深入民心,若生那谋逆之心,无异于鸡蛋碰石头,死无葬身之地!”
朱之瑜尖锐的声音吓了众人一跳,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朱之瑜。毕竟,朱之瑜一直是谦谦君子,说话谦和,没想到内心也有执拗的时候。
朱之瑜长叹一口气,继续说道:“大明得国甚正,当年太祖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于我华夏有盖世之功劳,蝼蚁之民无不心向大明。即便现在山陕遍地烽火,仍未失去民心。民心看似虚无,但必要时,便可立即转化为兵丁钱粮,岂是乱臣贼子所能抗?当年魏武,三分天下居其二,战将如云,兵甲精锐甲天下,也不敢称孤道寡,原因何在?不就是因为当时民心向着大汉?”
林纯鸿听明白了朱之瑜的话,朱之瑜强烈反对忤逆,并不是因为愚忠,而是出于现实考虑!林纯鸿长拜道:“先生此话可谓金玉之言,学生铭记于心,绝无那忤逆之心!”
朱之瑜见林纯鸿答应,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典史心存百姓,这点之瑜是知道的,万不可为了一名号,杀人盈野!之瑜既然为典史谋,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望典史海涵!”
林纯鸿笑道:“先生之见正与学生相同,谋那一家一姓之利,智者不为!先生放心,学生敬仰岳武穆和于少保,便是明证。”
朱之瑜继续说道:“既然视朝廷为助力,谋取那高官之职,就成了典史的目标。典史乃白身,难度可谓相当高。好在典史与那东林党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起田公也答应助典史一臂之力,如此甚好。之瑜认为,典史下一步就应该抓住机会北上剿匪,甚至东抗胡虏!如此不仅可以锤炼出一支百战之师,更是典史获取更大权力的根基!用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尊王、攘夷、灭寇’!”
林纯鸿心喜难耐,不停地重复这一句话:“尊王、攘夷、灭寇……”,从来没有人完整的给他提出这一战略,简单的六个字,让林纯鸿五人眼前豁然开朗。
看着林纯鸿五人喜不自禁,朱之瑜也露出笑容,说道:“之瑜听典史之志,有为万世开太平之意,要做到这点,非得自立宗派不可,让天下士子心慕之,神仰之,方有成事的可能。当今天下,东林党及复社深得士林之人望,更是与江南的工商豪富和市井小民紧密结合,此只可为援。之瑜观典史相当推崇实学,何不立实学的宗派?”
林纯鸿大笑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学生推崇实学,成立工程院、建行知书堂、开办技术培训学校正为了实学的推广。我要让天下士子认识到,科举仅仅只是很窄的一条出路,钻研实学一样可以名利双收、流芳百世!至于立宗派,我这里正缺有才之士组织,先生大才,定不会让学生失望!”
朱之瑜大喜,想不到林纯鸿事事考虑在先,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加上他对教育颇有心得,也想通过育人改变虚浮空泛的学术气氛,当下也不推辞,说道:“典史信任之瑜,之瑜敢不尽力?”
林纯鸿牵着朱之瑜的手,笑道:“学生也给先生的想法做了总结,就叫‘外联东林,内立宗派’!”
“妙、妙……”朱之瑜抚掌大笑道:“之瑜还有一言,便是据江汉为本、图四川为基!”
张道涵忍不住问道:“这岂不是武侯为刘皇叔所谋?但蜀国最终还是失败了!”
朱之瑜摇头道:“世易时移,当今天下之势大异于东汉末年。东汉末年,多家征战,攻伐不休,彼此之间势同水火!之瑜认为,典史必将成为大明之栋梁,大明的优势便是典史的优势,这也是之瑜坚持不可生忤逆之心的原因!想那中原、关中之地,早已土地贫瘠,老百姓生活困苦,据之为根本,钱粮便是大问题!而辽东兵连祸结,胡虏兵强马壮,无法立足;东南之地,人烟阜盛,生活富足,但荆州扼长江之首,掌握荆州,东南之地迟早成为囊中之物,除非江南出现如太祖样的雄才!而四川自古便是天府之国,得之无疑大有助益!之瑜云游天下,四川更是多次经过,之瑜料得山陕之地的民变必将祸延四川,届时,典史就有机会进入四川,建立自己的另一根本之地!”
林纯鸿五人大为心折,的确,目前除了荆州和四川,没有更好的选择。
朱之瑜继续道:“据江汉和四川为本,便可尽长江之利,谋江南之财,甚至利尽南海,谋取那两广通西洋之利!这些事情典史已经在做,无需我多说。”
呼呼的江风吹来,众人无不豪情万丈,路已经明确,即:“尊王、攘夷、灭寇,外联东林、内立宗派,据江汉为本、图四川为基!”
多年后,虎牙山成为文人骚客的游览胜地,他们将虎牙山的对话与隆中对相提并论,称之为“虎牙对”。这是后话,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