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朝廷被迫向荆州集团让步后,让各地的商家对金票的信心大幅度上涨,不过,要想在短期内大肆扩大金票的发行量,显然不现实。
但事实无法辩驳,在荆州集团控制的地盘上,金票发行量却陡然上涨,这让整个荆州集团高层吃惊不已。
稍稍调查后,高层方才明白了原因,不由得哭笑不得。
无论是林纯鸿,还是精于货币金融的钱秉镫和菲利斯,实在想不到,各地的官绅居然成了金票的第一批拥泵者。
这事得从大明的官场习惯谈起。
大明立国之时,太祖爷将官员的俸禄定得非常低,相比较每个官员的庞大开支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官员也是人,不仅贪图各种享受,还需要讲个排场,并不能像太祖爷设想的一般,仅仅维持基本的温饱即可。
不过,大量的开销从何而来?于是,无论是京官,还是各地地方官,无不想尽一切办法捞钱。
一般而言,地方官山高皇帝远,又主政一方,捞钱的机会远远超过京官。按照道理讲,所有官员应该对地方官职趋之若鹜才对。
不过,事实并不如此,大多数官员还是希望当京官。毕竟,京官对地方官的制约能力还是非常强的。比如都察院里的言官,品级非常低,却让任何官员感到害怕,一旦惹怒了他们,弹劾奏章立马递到皇上面前,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再比如,户部十三个清吏司的官员,分管着各地的财计事宜,要是不侍奉好他们,非得给你难堪。
如此这般,地方官不得不各自寻人,送上一份程仪,望京官笑纳。
于是,京官和地方官在收入方面来了一次第二次分配,形成了稳定而又可持续的官场潜规则。
潜规则一旦形成,任何人不得打破,否则就会遭到官场上所有人的唾弃,形成围攻的局面。
送礼一事,在中国可谓源远流长,有着诸多的忌讳和规矩,并形成了专门的送礼文化,每个在官场上如鱼得水的官员,无不精于此道。
比如,有谁见过直接赶着马车运银子送礼的?
送礼得讲究一个秘密、典雅,以古玩字画等物为上上之选。
古玩字画装在盒子里,单人就可以携带,显得隐蔽,而且,这些玩意儿价值也很高,足以拿得出手。于是,北京城、南京城内古玩字画交易极其繁荣,这并不是偶然现象,而是官场习惯的必然产物。
在一次次的古玩字画的流转中,银子的分配达到了平衡,京官、地方官皆大欢喜。
在林纯鸿弄出金票这个玩意后,又迫使朝廷默认了金票的合法地位,再加上在前期的票据之争中,荆州集团展现出强大的经济实力和良好的信誉,各地地方官立即敏感地察觉到,金票这玩意简直就是送礼的天然之选。
以前送的古玩字画,简直弱爆了。毕竟,购买古玩字画时,偶尔还会碰到假货,一旦将假货当做真品送到别人家,失去了银子还算小事,要是让当事人认为你故意消遣他,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况且,古玩字画还存在损坏的风险,而且在一次次流转中,还白白让古玩字画店的赚取利润,非常不划算。
而金票的优势就非常明显,不仅比古玩字画更容易携带,更具有隐蔽性,而且还不容易损坏,各地官员当然趋之若鹜。
这些地方官员一个个跟人精似的,哪能不知朱由检视金票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们绝不敢到北京的钱庄兑换,就连扬州、苏州、杭州等地的钱庄也不敢去,惟恐被无孔不入的番子和锦衣卫盯上。
相比较而言,荆州集团直接控制的地盘就安全多了,这么多年,任何势力都很难将手伸到荆州集团的地盘上,包括锦衣卫和东厂在内。
于是,大多数官员指使心腹将银子运到荆州等地兑换成金票,揣在了怀中,等待恰当的时机将金票送给该送的人。
金票的流转非常快,仅仅月余,按照钱庄总部的估计,流入京城的金票面额就超过了三十万两白银。
于乐水当然不知道这些事,直到他发现京城内的金票成泛滥之势时,方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钱秉镫维持京师钱庄花瓶地位的意义。
而且,于乐水还发现了一个事实,自金票出现之后,北京的古玩字画市场越来越萧条,并在半年后开始出现倒闭的现象,其市场规模急剧缩小。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谈。
朝廷接受金票缴税的消息,犹如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在江南,以贾思宜为代表的亲近荆州集团派,首先开始接受金票,毕竟,相比较票据、大圆和铜钱而言,金票简直太方便了。
贾思宜作出了表率,王大俊紧接着跟进,不仅兑换了数量可观的金票,还找扬州货栈购买了大量的货物,成为了甲级信用者,开始接受荆州集团的保护。
王大俊的想法非常简单,林纯鸿有能力让朝廷让步,捏死他们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似的?前段时间,林纯鸿之所以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不是没有这个能力,而是不愿意做这个事情。
王大俊向荆州集团靠拢,带动了一批人开始争取甲级、乙级信用,试图得到荆州集团的保护。
江南力量对比的急剧变化,引起了李多义和范永斗的高度重视,此时,李多义就窝在绩溪老家,手里拿着一张金票,不停地赏鉴。
要说,截止到王大俊投靠荆州集团为止,仁和钱庄的势头非常好,联合源丰钱庄,从邦泰钱庄的口中夺了不少食,让李多义赚取了高额利润。
李多义不是容不下人的主,虽然与王大俊明争暗斗多年,但还是邀请王大俊一起办票据。从这点,也可以看出徽商恢弘的气度。李多义很清楚,要是能拉着王大俊一起,仁和钱庄的根基至少要牢靠一倍以上。
不过,令李多义失望的是,王大俊拒绝了李多义的提议,拒绝的理由也非常简单:他怕仁和钱庄被林纯鸿瞬间搞垮。
李多义对这条理由嗤之以鼻,认为王大俊被林纯鸿吓破了胆,此类无胆色之人,李多义自然诸多鄙视。
当仁和钱庄、源丰钱庄开办好几个月后,市面上未出现一张伪造的票据,让范永斗和李多义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弹冠相庆。正当他们试图追加投资,将分店开至全国各地时,结果突然冒出了金票。
紧接着风云突变,官绅们对金票趋之如骛,就连王大俊也投入到荆州集团的怀抱。
仁和钱庄的业务,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影响,甚至还出现了白银倒流的迹象。于是,追加投资、增开分店的计划理所当然地被取消。
白银倒流的现象让李多义紧张万分,毕竟,这就是挤兑的前兆,一旦发生挤兑潮,李多义的抗压能力可远远赶不上荆州集团。
源丰钱庄的状况略好于仁和钱庄,但也把范永斗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即提醒李多义提高本金率,以降低风险。
提高票据的本金率,则意味着减少其他行业的投资,李多义一直将本金率提高到七成,方才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不过,李多义一算账,发现这一番折腾后,钱庄前期挣的钱还抵不过其他行业收缩所带来的损失。
李多义动摇了,开始考虑是否将仁和钱庄关闭,专心致志地发展自己熟悉的行业。哪想到,此举遭到了范永斗的强烈反对,并以立即出售仁和钱庄两成股份相威胁,警告李多义绝不能单独行动。
时至今日,李多义方才明白,自己上了范永斗的贼船,想下船都不可能。而且,自己还成了范永斗的挡箭牌,如果林纯鸿要对付两家钱庄,势必首先选择仁和钱庄下手,这给了源丰钱庄相当的反应时间。
“奇了怪了,这帮老西为何就如此执着于办票据呢?”
李多义百思不得其解,心里痛恨范永斗万分,但又无计可施,只好继续苦挨。
好在范永斗做得还不是太绝,不仅在仁和钱庄追加了投资,还暗暗地告知李多义,他已经将源丰钱庄的业务拓展到了蒙古人和女真人的地盘,以坚定李多义的决心,更好地执行挡箭牌的职责。
李多义在源丰钱庄有两成的股份,这本应该算作一个好消息,但李多义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
蒙古人、女真人,那可是大明的世敌,范永斗这么做,岂不是通敌卖国?
事实上,晋商通敌,这算得上公开的秘密,几乎无人不知。李多义也知道这点,只不过,朝廷都管不了的事,还轮不到他来管。
但是,现在李多义在源丰有两成股份,还忠实地执行着挡箭牌的职责,岂不是与范永斗一起通敌卖国了?
李多义这么想,并不代表他的民族意识有多强。他只是出于对胡虏的蔑视和瞧不起,方才产生这种心思。
这就正如一个人奉狼为主,甘心成为狼的奴仆,一起打劫另外一个人,奉狼为主的人,理所当然地遭到唾弃。
现在,李多义就处在即将成狼狗仆的门槛上,他彻底纠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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