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不免喝到酣畅,暖了场,这依照旧历帝王要玩点花样,对个对子,接个诗词长龙,出个谜题,文人墨客总是离不开即兴创作。
诸位进士纷纷屏息待帝王出题,有文辞斐然,锦绣藏胸者已是跃跃欲试之态。
奖赏是小,能在皇上面前露脸才是最重要的。
而林曦不擅长吟诗作对,作为状元却是怎么也逃不开,捏着酒杯心道不要出丑才好。
夏景帝眯着眼睛一一扫过在场诸位,忽然一笑,戏谑的眼神望向自己的侄子。
赵靖宜抬起头,皱眉,接着便听到夏景帝说:“这满京城谁不知朕的睿亲王啊,诸位赋诗也罢,做对子也好,替朕规劝规劝他。”
“皇上……”赵靖宜不满,正要起身,只见夏景帝一摆手,“你莫要说话,状元郎,你先来。”
林曦被点了名,看着赵靖宜一张黑如锅底的臭脸,莫名地想笑。
“皇上,该说的话都已说尽,唯有回头是岸也。”没什么文采的状元郎言简意赅。
厚脸皮的亲王立刻附言:“公子站于何处,何处便是岸。”
林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地移开视线。
赵靖宜缓了脸色,深邃的眸子深情而视。
两个大白话,一个来回,四周默然,不知为何众人觉得温馨的刺目,突然有一股冲动很想拂袖离开。
气氛仿佛往一个奇怪的方向而去。
夏景帝抽了抽嘴角,本想拿赵靖宜开刷,却不想好好的琼林宴又变成他的告白会。
他决定换个话题,让赵靖宜自身自灭,沉吟了一会儿,刚要开口,却见一个宫人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来公公眯着眼睛一瞧,“皇上,是凤慈宫的人。”
太后!
夏景帝蓦地站了起来,然而用力过猛眼前一阵发黑。
“皇上!”来公公慌忙地扶着了他。
这内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喊道:“皇上,太后娘娘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
夏景帝推开来公公便下了御座,踉跄了几步朝前奔去。
赵靖宜望了林曦一眼,也跟随着梁王和九皇子而去。
太后凤体欠安,瞧着情形是不好,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冒然闯入,估摸着这席宴是不会再继续了。
只是没有圣命,众人不敢擅自离开,也不敢坐下继续享用美酒佳肴,只得站在原地等着旨意。
过了许久,终于来公公来了。
“皇上有旨,今日琼林宴就此结束,诸位且出宫。”来公公说着看向林曦,“林公子,太后娘娘要见你,还请跟杂家走一趟吧。”
林曦闻言一愣,忍不住问道:“敢问公公……”
来公公瞧了眼林曦,颇为惋惜,叹了口气道:“太后娘娘最疼爱睿王爷,您心里有个数。”
这话音刚落,周围同情的目光便纷纷落到林曦的身上。
听闻太后年事已高,不知什么时候便到了大限,因着老睿亲王的离世,这疼爱几乎都倾注在赵靖宜身上,哪怕赵靖宜的要求再怎么离谱,只要他想要的,太后怕是都要替他达成。
而太后的遗旨,皇上岂会反对?岂能反对?
“好了,快跟杂家走吧,可不敢耽搁。”
林曦再好的风度在此刻也不见了,那抹淡然处之的浅笑僵在脸上,显得茫然而无措。
“林兄……”罗才子唤了一声,却发现自己干巴巴地不知如何安慰,在权势面前再如何的洁身自好也无济于事。
林曦回过了神,慢慢地将笑容延续,轻轻地摇了摇头,“无妨。”
他心里的忐忑,却不是因为被逼无奈,而是要面见行将就木的太后。
林曦跟随来公公走进凤慈宫,只见宫人们神色哀戚,眼睛通红,垂着头只听到小声啜泣,不知是对老太后的不舍还是对自己未知命运的愁苦。
来公公一路将林曦带入内殿外室,只见后宫嫔妃已经齐齐聚集在这里,捂着帕子红着眼睛,为表孝心已是泪流满面,有的还小声念着佛经,祈求平安。
当来公公的声音传来,她们纷纷抬起了头,却看到一年轻男子缓步而来。
“林公子,请稍等,杂家去去就来。”
来公公没有理睬嫔妃的诧异,对林曦拱了拱手便掀了帘子进入内室。
林曦垂下脸,站直了身体观察自己的脚面,任那些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拜赵靖宜所赐,这宫中的女人,怕是没有一个不知道他的大名了吧。而林曦为何在此,她们自然都能想到缘由。
在这众多目光之中,只有一个带着明显的愤恨,与周围的好奇格格不入,林曦扯了扯嘴角,不经意的目光扫过,然后几不可见地扬了扬唇。
静安郡主恐怕做梦也没想到,赵靖宜会为了林曦做到这个地步,整个京城还有谁不知睿亲王对林曦的痴心不悔,那些流言蜚语,并没有逼得林曦身败名裂,反而成全了他不畏强权的风骨。
同情支持他的更甚于鄙视唾弃者。
不一会儿来公公便出来了,恭敬地对林曦道:“林公子,请进来吧。”
林曦抬起头,紧抿着唇,清澈的目光直直地看向来公公,脚步却未动。
妃嫔都看着,都是见证,这一进去会发生什么,众人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林公子。”来公公又唤了一声,眉头微皱。
林曦依旧没有动,他的视线落在内室那晃动的珠帘上,慢慢地握紧了拳头,似心有抉择。
此时无人多说一句话,气氛却有些凝滞。
这是睿亲王的心头肉,在场的人都清楚,来公公似乎也知道自己在为难人,即使里面着急也还是轻声劝道:“林公子,太后已无多少时日,就想见你一面,你便成全她老人家的心愿吧。”
珠帘大力晃动,赵靖宜忽然从里面走出来,那张刚毅的脸上罕见地带着悲痛,眼睛通红,似一头无能为力的狮子,他看着林曦大步走过来。
从他的身后跑出来一个身影,一把抱住林曦,哭喊道:“表舅,你再不待见父王,总不能不要荣儿吧,荣儿求你,见见曾祖,太医一直摇头叹息,怕是要不好了!”
多日不见的赵元荣似乎又高了些,已是十一岁的少年力气不小,扯着他往里走动了几步,却被赵靖宜拦了下来。
他拍了拍儿子的手让他放开,然后对林曦说:“不管你我如何,今日便请你看在太后的份上与我一同见上一见,你放心,过后我必不逼迫与你。”
话音刚落,手腕便被林曦抓住,只听到垂着眸子带着一丝喑哑的声音,“走吧。”
内室中,夏景帝坐于床头,握着太后的手紧紧不放,床边围着梁王和九皇子,就连被禁足的蜀王也放了出来,太医聚集在一边低声讨论什么,不过瞧这摇头叹息的模样,怕是回天乏术了。
赵靖宜与林曦走进来,人纷纷让开。
“快,过来。”
夏景帝拭了下脸颊,招了招手,又俯身凑到太后的耳边唤道,“母后,他来了,你快睁眼看看他,这个臭小子最不省心,定要您替他把把关呀……”
说着说着,夏景帝再也抑制不住声音里带了哭腔,他也是两鬓霜白的老人,如今却如同孩儿一般无助哽咽。
赵靖宜拉着林曦走近床边,双双一把跪于床前,喊道:“皇祖母!”
林曦手上一紧,转头见赵靖宜看着他,便跟随着唤道:“学生林曦拜见太后娘娘。”
这清清润润的声音与赵家人的都不一样,夏景帝只觉的手上那干枯的手紧紧地抓住他,再看太后已是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与之前浑浊无焦的不同,此时却是无比的清明,连灰白的脸色也出现了罕见的红光。
众人心底一酸,皆知这已经是回光返照了。
“扶哀家起来……”
夏景帝连忙将太后扶起上身,靠在自己的身上,看太后的目光落在林曦身上,立刻吩咐,“林曦,你靠过来。”
太后的目光很是温和,一丝一毫的不满都没有,似乎并不介意孙子找了个男媳妇。
随着林曦的靠近,她缓缓地伸出手,林曦连忙地握住她,半跪在床前,“太后娘娘。”
“哀家……早该想到了……都怪靖宜……一直都不带来见哀家……”太后努力嗔了已经起身站于一旁的赵靖宜,“来……”
赵靖宜从善如流地伸手握住太后另一只手,哽咽道:“都是孙儿的错,请祖母责罚。”
太后闻言扯了扯嘴角,似要露出一个笑容,“不罚……你俩好好过日子……林,林曦……”
“学生在。”
“他不懂疼人,你莫怪他……哀家知道不容易……你给他一个机会……他向哀家保证会好好待你……会的……”
太后的声音越来越轻,可目光却紧紧地看着林曦,温和可里面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此时此地,由不得林曦说个不字。
最终林曦点了点头,“是。”
瞬间太后笑了,接着眼睛往边上看了看。
心腹的宫女捧着一个茶托走在,蹲跪在林曦和赵靖宜面前。
林曦愣了一愣,赵靖宜显然也没想到太后会做到这一步。
九皇子着急了,然而才刚出声便收到夏景帝严厉的一眼,顿时所有的劝阻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赵靖宜看着林曦,林曦也回望了他一眼,最终他接过了茶盅,赵靖宜跟随着也执起另一杯茶。
两人双双跪地双手举到太后的面前。
夏景帝接过林曦手中的茶盅,掀了茶盖,凑到太后的嘴边轻轻碰了碰茶水。
太后笑了,难得地开怀,发黄的脸上带着病态的红,眼睛却是极亮的“林曦,你凑过来……”
已做到这个地步,也不介意再走一步,林曦大胆地将耳朵凑近太后的嘴边,然后却听到太后说:“你喜欢他。”
笃定的语气令林曦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看得赵靖宜心中一跳,不知道太后跟他说了什么。
林曦后退了一步,惊诧地望着太后。
然后太后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闭上眼睛只说:“哀家满足了……皇帝,让人都下去……你送送哀家,去见先皇……”
悲悯的钟声响起,从皇宫传到皇城,太后薨。
国丧,三月之内禁制民间喜乐宴席,一年内禁制婚嫁,以示哀悼。
林曦回到林府的第二日,圣旨也到了。随着诸多赏赐,还令他守孝一年,这规矩摆明了是跟着赵靖宜的。
太后跟前发生的种种,当日便传遍了大街小巷,再加上这一圣旨,林曦若再想摆脱赵靖宜,已是不可能的。
前途无量的状元郎,最热门的青年才俊,可惜至今为止无一媒人上门,众人已自觉将他打上睿王府的标签,剔除在未婚之列。
消息传到永宁侯府,太夫人只能捶胸叹息。
而静安郡主则感念太后恩德,自请入西山皇陵守陵三年,以全一片纯孝之心。[.]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