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时,谢锦词带着沈长风返回了凌恒院。
少年的忍耐力与毅力强悍得惊人,纵然身上缠着层层纱布,依旧拿出崭新的天青细袄换上。
俨然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谢锦词不解,“小哥哥伤得那么重,难道还要去给老夫人拜年请安?”
沈长风摸出一个红封扔给她,“我家小词儿虽有了江南之富,可答应给你的压岁钱,我还是会给的。”
说话间,已经抬脚迈出门槛。
谢锦词皱眉跟上,“小哥哥,我跟你说你的伤呢!”
“小词儿这般心疼我,莫非是喜欢我?”
少年回眸轻哂,语带戏谑。
谢锦词没好气地别过脸,懒得同他开玩笑。
于是错过那含情的桃花眼里,转瞬即逝的认真。
少年穿廊过院,始终是笑眯眯的模样。
只那笑容之下,却蕴藏着难以言喻的幽深。
降鹤院那边拜过年就能走,所以难对付的从来不是祖母,而是紫藤院那位。
昨夜他声称身体不适,并未守岁,依照郭夫人的作风,定会惺惺作态地遣人给他送药。
他一夜未归,正是一个极好的责罚他的理由。
谢锦词随沈长风来到降鹤院,府上的公子小姐们俱都在,正热热闹闹地围着江老太太说话。
沈思翎一身喜庆/红袄,也在其中。
谢锦词恭敬地给老太太拜过年,也得了份压岁钱。
她欢喜得不得了,珍而重之地把红封藏进宽袖,与小哥哥给的放在一块儿。
沈思翎趁机溜了过来,“锦词,你昨夜守岁到几时啊?怎的连黑眼圈都出来了?”
“我也记不清了。”
谢锦词丢掉风霜疲惫,甜甜一笑。
昨夜所经所历,艰难而漫长,她根本一夜没有合眼。
小姐妹相见,话总是说不完的。
谢锦词被沈思翎牵着小手摇晃个不停,余光却注意到沈长风被一个婢女唤了出去。
她隐隐察觉到什么,对沈思翎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跟上。
一路疾行,最后竟来到紫藤院。
谢锦词从廊柱后探出小脑袋,瞧见沈长风站在檐下,而郭夫人正满脸严肃地训斥着什么。
院儿里的丫鬟婆子们都是一副看戏的表情。
没过多久,她就看见沈长风跪到了庭院里。
积雪的青石板,冷硬得很。
姿容昳丽的少年,青衣细袄,脊背挺直。
有婢女拿了鞭子来。
郭夫人接过,狠狠地抽向少年!
啪的一声响,鞭尾扫过少年的侧颊,白皙肌肤上立即现出一道红痕!
鞭身挞过青袄,棉絮涌出,伴着殷红鲜血。
而少年低垂眼睫,一动不动。
谢锦词的小手渐渐收紧。
郭夫人……凭什么要打小哥哥!
小哥哥本就重伤在身,若是这么打下去,定然会毁掉身子……
“思翎……”
小姑娘焦急回头,瞧见沈思翎已经吓得捂住了双眼。
她正色,“思翎,你能不能想办法把沈老爷请过来?”
沈思翎呆呆点头,好半晌,才拎着裙摆急匆匆跑开。
庭院里,
血液从少年嘴角渗出。
谢锦词面无表情地从廊柱后走出来,一步步朝着少年而去。
沈长风跪在雪地里。
郭夫人似是恨极了他,每每下手,都带着十二分的力气。
天穹灰白,细雪伶仃。
少年仰头望向天空,桃花眼仍旧潋滟着脉脉多情。
鞭子落在脊背,实在很疼。
可是再如何疼,他也觉得他能捱过去。
正如他六岁后的灰暗十年,任何苦难,任何疼痛,只要咬紧牙关,就总能撑过去不是?
若这世间是冰冷的,那他就努力成为最残酷的那个人,因为比旁人更加无情,所以这颗心才不会痛。
他断绝七情,沉浮磨难,只为一朝站在万人之上,手握无双权势。
他有理想,
亦有仇恨。
桃花眼底的多情慢慢消失不见,只余下刮骨利刃般的冰冷。
可就在这时,
忽有一个小小的,软软的,暖暖的身子,从背后抱住他。
少年怔住。
扑鼻而来的,并非全是血液的腥冷气味,还有恬静淡雅的沉水香。
那是谢锦词的味道。
有温热的液体滑落颈间。
少年蹙眉,那是谢锦词的眼泪吗?
好端端的,她怎么又哭了?
他今天好像没有欺负她吧?
正是大年初一,隔着院墙,能听见远处传来阵阵欢声笑闹。
从枝头穿过的寒风仍旧呼啸,鞭子还在挞伐着皮肉。
可那些声音逐渐在少年耳畔远去,他能听见的,只有漫天落雪的声音,和谢锦词细弱的哭声。
他平时没少惹哭过小姑娘,但这次不同。
那低啜声猫儿似的,仿佛压抑着千万种情绪,令他抓心挠肺,不得安宁。
郭夫人冷睨突然出现的谢锦词,眸光渐渐阴寒。
她手上的力道越发狠毒,连带着谢锦词也一块儿抽。
小姑娘颤栗着,仍旧紧紧抱住少年。
她抱得那么紧,
仿佛要将他融入骨血。
患难与共。
风雪中,有急促脚步声踏踏而来。
“郭曼云,你在干什么?!快住手!”
沈腾阔步上前,一把夺下郭夫人手里的鞭子,“虎毒焉不食子,你怎能对长风下如此狠手?!”
郭夫人颔首温声:“老爷,昨儿个除夕夜,长风却宿在花楼,如今他有功名在身,作为嫡母,我有责任管教。”
“最好是这样!”
沈腾警告般看她一眼,转向跪在地上的少年,“长风,你随我来书房。”
他一走,郭夫人也带着众婢散去。
庭院深深,沈长风依旧跪在那里,谢锦词依旧抱着他。
少年低声笑问:“你哭什么?”
小姑娘泪珠子不停往下掉,用手背揩拭着,模样可怜。
“谢锦词,你不是常说我是伪君子、惹人讨厌吗?总是欺负你,骂你养情哥哥,骂你和陆二不清不楚,还总指使你干这干那……
“所以,你为什么要保护这样的我?”
谢锦词无言地扑进他怀中。
眼泪沾湿了少年的衣襟,她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良久,她轻声道:“没有小哥哥整日与我拌嘴,凌恒院里,会很孤单……若是没了我,小哥哥也会很孤单吧?”
深情不及久伴。
沈长风的心头,微微一震。
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掌,忽然把女孩儿搂得更紧。
桃花眼里的冰冷,逐渐化作春风绕指的柔情。
他低首,亲吻过女孩儿的发心。
温柔而珍惜。
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萌动生长,如同春芽破土。
他突然想,
幸好那个深秋,他与谢锦词走在天香坊同一条巷道。
不早不晚,恰逢其时。
正好遇见。
鸿永院,书房。
沈腾端坐在书案前,眉心深深拧起。
他黑发间搀着白丝,眼角皱纹也极为明显。
沈长风看着他,脑海中努力搜寻十年前初见他时的模样。
“长风,你昨夜去了哪里?”
沈腾沉声开口,“你母亲说你宿在花楼,我断然是不信的。”
沈长风并不打算隐瞒,如实道:“孩儿去了浔水帮。”
“胡闹!昨夜浔水帮大乱,你去那里做什么?”
沈腾面色严肃,正要训斥一番,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
他沉默许久,轻声:“长风,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难道不好么?你爹把你托付给我时……”
“沈叔叔,”
少年平静打断,双手作揖,朝着他郑重一拜,“家仇一日不报,长风怎敢安稳?
“十年来,沈叔叔视长风如己出,这份情,长风牢记心底、没齿难忘。只是我无法走沈叔叔希望我走的那条路,君不仁,无以侍君,必亲手弑之!”
“你……”
“沈叔叔不必相劝,我唯一能走的那条路,也是不得不走的那条路,早在十年前便已注定。我知道我将面对怎样的艰难险阻,可我不惧。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又怎会怕带着仇恨活下去?”
少年脊背直挺,嗓音泠泠坚毅。
眼底灼然间,竟有俯瞰山川、力挡千军万马的凌盛气势!
沈腾不觉眼眸湿润。
像,
太像了!
这个少年人,像极了他那位至交好友,仿佛生下来便该站在万川之巅!
不可侵!
不可催!
偏是这种天盛之气,两人却又有所区别。
他的好友心怀天下,甘愿蒙冤舍己。
而这个少年,却是独一份的霸道狂狷!
他的路,无人可改,无人可阻,无人可挡!
被岁月侵蚀、碾磨平棱角的男人,长长叹息:
“如今我有稳定官职,有母亲兄弟,有家室儿女,千乘的死……我实在无能为力,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亦是这样。”
他说着,含泪双目望向窗外。
庭院典雅,细雪纷纷。
分明是江南秀美的景色,他却无端想起边域北疆的漫天沙土,和那个身披铠甲、决然翻身骑上战马的男人。
梅枝摇曳,一如那个男人猎猎翻飞的鲜艳战袍。
他再次叹息。
沈长风走到窗边,挺拔身姿遮挡住那隅风景,“沈叔叔,您养育我,已是对我父亲最大的仁德。父亲今生能结交您这般朋友,是父亲之幸。”
“我与你父亲相交,又何尝不是我之幸?你父亲,是我此生唯一敬佩的人。”
沈腾望着少年,唇畔缓缓牵起一抹柔和弧度,“长风,我虽在远离上京的琼川为官,但临安家势尚可,你若需要帮助,尽管与我开口,我必尽力为之!”
少年侧目。
槅窗间隙中,隐约可以看见女孩儿被寒风吹起的月白裙裾。
他薄唇轻勾,温声道:
“果真有一件事需要父亲帮忙。”
“何事?”
“恳请父亲收谢锦词为义女,在我离开临安赴京赶考前,给她一个家。”
沈长风撩袍而跪,嗓音朗朗。
那声音足以传到门外,传到谢锦词耳里。
小姑娘怔住。
她忍着身上挨鞭的疼痛,轻轻、轻轻地抚上自己的心口。
小哥哥这是怕他去了上京,独留她在沈府被人欺负。
他是想保护她呢。
给她……一个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