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的凌恒院沐浴在静谧夜色里,同处一巷的陆府,却是鸡飞狗跳的另一种光景。
“别打了!别打了!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倒是听我解释啊!”
红衣少年衣衫凌乱,一面扯着嗓子嚎叫,一面惊慌地满院窜逃。
他的身后,远远跟着一群浩浩荡荡的小厮,每人手里拎着一盏灯笼,将精美奢华的府邸照得亮如白昼。
而与他距离最近、追着他跑了五圈依旧不罢休的,是一个手执臂粗棍棒、面容愤怒的中年男人。
正是他的亲爹,稳坐临安城首富之位的陆家家主,陆誉!
“你这个臭小子,还不快给我站住?!前些日子你犯那买卖人口之事,好不容易消停了些,现在又想添个婢女?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给我把皮绷紧点!若是让我逮着你,定打得你屁股开花!”
到底是练过武的人,陆誉追了近半个时辰,体力丝毫不减。
他举着棍子,边跑边敲打近处的镶金廊柱,一路哐当下来,金粉漫天飞扬,不知糟蹋了多少银子。
身后的动静那般大,陆景淮哪里敢停下来?一个不小心,那棍子可就落在他屁股上了。
他飞快地往前院跑,同时在心里计算着时间。
“爹,只要你把棍子扔了,我保证不跑!”
他刚说完,便听见院墙外有马车声响起。
不早不晚,恰逢其时。
少年大笑一声,卯足了劲儿冲到墙边,平地跃起,轻轻松松落在一墙之外的马车车沿上。
驾车的小厮神色淡淡,对自家二公子突然从墙内跳出来的行为,早已是见多不怪。
“景淮,可是又惹事了?”
沉静温和的嗓音从车厢内传出,一只修长的手掀开车帘,月色下,身着品蓝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眉眼俊逸,貌如其声。
陆景淮缓了口气,弯身钻进车厢,抱怨道:“我才没惹事,是爹蛮不讲理,硬要追着我打!”
“若真是爹误会了你,你好好与他解释便是,跑什么?”
男子轻叹一声,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马车在陆府门口缓缓停下,宽阔朱门被人从里面踹开,震得门檐上高挂的金箔纸风灯摇曳不止。
陆誉带着一众小厮走出来,指着马车气冲冲道:“孽子,还不快给我滚出来!你以为你大哥回来了,我就不打你了吗?!”
陆景淮被他吼得头皮发麻,咬了咬牙,看向自家大哥,“哥,你信不信我?”
陆景从想到白日里他托小厮告知自己的那件事,眉心皱了皱,“可是与新添婢女之事有关?”
陆景淮忙不迭地点头。
陆景从哂然一笑,起身掀开车帘:“出去吧,我觉得爹打得对。”
“哥,事情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陆景淮试图解释,但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经下了马车。
少年苦着脸,视死如归地跳下车。
陆誉见他磨蹭半天才下来,抡起棍子就要往他身上招呼。
“哥!救我!”
陆景淮大叫着往陆景从身后躲。
刚应酬完的陆景从,身上带着淡淡的酒香与疲倦。
生意场上的事情繁忙又琐碎,他常常早出晚归,甚至一连多日都要去往别的州府处理事务,像今晚这样一家三口聚在一起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
耳畔是父亲与弟弟十几年如一日的亲切吵闹声。
他于此声中,抬头看了眼被风灯照亮的陆府牌匾,眸中泛着点点暖意。
“爹,先别打了。有什么事,咱们进去慢慢说。”
儒雅温和的男人,笑着夺去陆誉手中的棍子,递给一旁的小厮。
陆景淮感激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对着陆誉做了个鬼脸,转身飞快地跑进府中。
金碧辉煌的前厅里,陆家的三个男人相对而坐。
小厮奉上热茶,便自觉地退到门外。
陆府没有婢女。
准确来说,是陆夫人去世之后,府中便没有婢女了。
陆誉对亡妻情比金坚,不愿另娶,经历数次被女人设计,险些犯下大错,这才遣走了所有的婢女,一心经商育子,再无旁念。
想到亡妻,中年男人的神色不觉变得温柔。
陆景淮悄悄瞅他一眼,忍不住也跟着勾唇。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爹,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一进门,你二话不说就拿棍子抽我,连一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陆誉脸色稍霁,冷哼道:“那我倒要听听,你如何解释。”
“上回买卖人口那件事,反正我是说不清了。我还是那句话,不是我做的,是有人故意诬陷我!”
陆景淮的目光逡巡在对面两人的脸上,毫无意外地对上他们怀疑的眼神。
他烦恼地抓了抓头发,颓败瘫坐,“算了,我就知道你们不信。”
陆景从呷了一口茶,温声道:“那便不提上回之事。你且说说看,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想要添个婢女?”
“我……”
陆景淮欲言又止,白皙脸颊迅速染上可疑的红晕,在明亮的灯盏下尤为明显。
“你什么你!上次买来的婢女如今不知所踪,我还没找你算账,这次,你休想!”
陆誉语气不耐,眼神四处扫荡,似乎在寻找适合揍人的工具。
陆景淮涨红了脸,依旧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要如何开口,他在街上遇到了一个样貌可爱的女孩儿,想要讨来天天陪在自己身边?
陆誉清心寡欲多年,一时没能参悟过来其中的猫腻。
可陆景从到底是过来人,一见自家弟弟这般羞赧,心里基本已经摸清了的他的想法。
在陆誉第二次打断陆景淮之后,他笑道:“爹,有些事,或许真的要依着他。景淮已经十六了,该长大了。”
陆誉微怔,而后立刻反应过来,当即转怒为喜,拍桌道:“景淮,你这是有中意的姑娘了?!”
他并不询问那女子的出身,因为他根本不在意。
这些年来,大儿子的婚事让他精疲力尽,后来他想通了,感情之事勉强不来,干脆懒得再管。
如今对待小儿子的婚事,他是真的一点要求也不敢有,只要是个女人,只要自己儿子喜欢,他必定全力支持,恨不得立刻上门下聘,把亲事给定下来。
他是真的很想抱孙子啊!
放眼整座临安城,哪个男人到了他这个岁数,还没当上祖父的?
他急得很!
因为这不仅是他的心愿,也是夫人的心愿。
陆景淮不自然地扯着袖子,默默吞了吞口水。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爹看他的眼神,像是要将他扒光了一样?!
少年只觉得脸上臊得厉害,连带着声音都颤抖了许多:“爹,你不要听大哥胡说八道!我,我只是……哎呀,我就是想添个婢女而已!”
陆誉连道三声“好”,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深邃了几分。
陆景淮满脸迷茫,“爹?”
陆誉没搭理他,自顾站起来,步伐欢快地往外走,嘴里小声念叨着:“瑶儿,你听到了吗?咱们的儿子要娶媳妇儿啦,咱们很快就可以抱孙子啦……”
“爹,你去哪儿?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陆景淮追了出去。
灯火辉煌的长廊里,历经沧桑岁月的中年男人,背影已不复当年伟岸。
牙牙学语的顽皮孩童长大了,而他,也老了。
向来神经大条的少年,忽然觉得有些伤感。
一只修长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他回头,对上一张温雅如玉的脸,“哥。”
陆景从与他并肩而立,一齐注视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良久,轻声:“爹这是去祠堂找娘说话呢。别担心,刚才他已经答应你了。”
陆景淮哼了声,纵身跃上扶栏,大大咧咧地坐了,“就算他不答应,我也会想办法让他答应……”
话音渐渐消失,少年皱了下眉,忽然气馁地垂下头,“其实我与她不过见了今日一面,只知道她主子唤她阿锦……哥,我若突然找上她,会不会吓到她?”
陆景从静静陪他站了会儿,扬唇道:“心诚则灵。从小到大,除了读书这件事比较勉强外,哪件事不是由着你性子去做的?”
陆景淮想了想,不禁也笑了,“还真是!”
“所以,想做就去做吧,趁着你的心还是热的,趁着一切才刚刚开始。”
陆景从拍拍他的肩膀,目光穿透层层院墙,落在某个方向,似情深,似苦涩,更似遗憾。
“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荣耀门楣。你更要娶到心爱的女子,与她琴瑟和鸣,白头偕老。而我……这辈子,注定是要辜负爹的期望了。”
夜风吹过,将他最后的只言片语,融进廊檐下的暖色灯火中。
宛如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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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
开启支线,陆景从的往事。
一位不愿透露真实姓名的道友:“陆二,大家都说你用假银子买卖人口,对此请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陆景淮:“我再说一遍!不是小爷我做的!呵,假银子!”
万年背锅陆景淮。
一口大黑锅背到底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