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门外,谢锦词张望一番,没有看到来时的马车。
心中正疑惑,身后响起一道慵懒嗓音:“妹妹不必找了,来的时候,便注定是要走回去的。”
谢锦词哼了一声,自顾往前走。
后衣领蓦地一紧,她被一只大手拎了回去。
小姑娘绷着细白小脸,仰头瞪向少年,“做什么?”
“妹妹走反了。”
沈长风笑吟吟地踏上另一个方向的路。
谢锦词左看看,右瞧瞧,细眉轻蹙,并不觉得自己走错了。
她不言不语地跟上少年,憋着一肚子思疑,硬是一句话也不问。
不消多时,两人已然来到天香坊,她哪还会不明白,小哥哥这是要在酒楼用晚膳。
暮色下,长街典雅喧艳,熟人碰面,皆是拱手互道吉祥话。
除夕虽过,年味依旧浓厚。
沈长风闲散迈步,余光微瞥,正好能瞧见谢锦词生着闷气的可爱模样。
他勾唇,佯装惊讶道:“小词儿快看,那不是陆二吗?”
话音刚落,小姑娘便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衣袖,整张脸埋进他的臂弯,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
头顶响起少年清冽的笑声。
谢锦词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这厮又骗自己!
她小嘴噘得老高,“小哥哥,骗人很好玩吗?”
梅园是,陆景淮也是,这厮总爱睁着眼睛说瞎话!
沈长风羽玉眉一挑,嗓音温温道:“百年梅园是假,前朝王府却是真。我不过是想着妹妹在府中待久了,难免无聊,所以才稍加添缀,好让妹妹高高兴兴地出来赏梅。”
谢锦词怀疑地看着他,心里已有些动摇。
她想了想,又道:“那你方才为何要用陆公子骗我?你明知我是女装示人,不能让陆公子看见的!”
少年答非所问:“听妹妹这语气,好像很不待见陆景淮啊。”
“才没有!陆公子为人直爽仗义,我怎会不待见他?”
“那不就得了。”
沈长风继续往前走,唇边弧度更盛,“既然不讨厌,那就是喜欢呗。陆家那么有钱,陆景淮又对你念念不忘,依我看,你干脆直接告诉他,你就是阿锦,然后我替你置办些嫁妆,趁着十五还没过,送你去陆府当个阔夫人,岂不美哉?”
“小哥哥!”
谢锦词气红了眼,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少年没搭理她,“先去趟瑢韵轩,叫上傅听寒一起,去醉霄楼吃顿好的。算了,还是去铜雀楼吧,陆二是那里的常客呢。”
谢锦词年纪小,哪里受得住这般调侃?
她紧抿着唇,小手攥着衣摆,一双圆眼睛湿漉漉的,泪珠在里面打着转。
到了瑢韵轩,沈长风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
谢锦词并未跟上,一动不动地杵在门口。
身后市井喧哗,她虚看着厅堂里呈放玉器的博古架,终是没有忍住,委屈地哭了起来。
“姑娘……你怎么了?”
角落里,一道细弱嗓音略显局促。
不一会儿,走出来一个清秀女孩,手里握着一块抹布,还在往下滴着水。
女孩怔怔看了她半晌,不确定道:“锦词,是你吗?”
“思翎!”
谢锦词冲进瑢韵轩,一把抱住沈思翎。
“锦词,真的是你啊!”
沈思翎笑得眉眼弯弯,拿抹布的手伸得远远的,生怕会弄脏对方的衣裳。
她拍拍谢锦词的背,“你怎么哭了啊?是四哥欺负你了吗?刚才我看见他上楼了……”
说完,她又觉得不对,摇着头道:“应该不是四哥,他脾性向来最好……嗯,肯定不是四哥。”
谢锦词听罢,哭得更加伤心了。
沈思翎不明所以,急得手忙脚乱,“锦词,你到底怎么了啊?能同我说说吗?”
谢锦词抱着她抽噎了好一会儿才松手,拉着她走到博古架后面,吸着鼻子道:“没事,我哭完就好了。”
见沈思翎满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她想了想,细声:“真的没事,我就是有些想家了。”
沈思翎理解地点点头,“若是想家了,就回去看看,四哥很好说话的!”
谢锦词闻言,垂眸不语,眼底浮上一层失落。
她之所以不说实话,既是想保护好沈长风隐藏起来的真实性情,也是不愿破坏沈长风在沈思翎心中的形象。
可,如今提到回家,她心里的那种难受,远甚于听到沈长风说的那些话。
爹爹和娘亲都不在了,扬州的平轩伯爵府容不下她,去上京寻外祖父也遥遥无期。
她,哪还有家可回?
沈思翎被她的情绪感染,跟着红了眼眶,“锦词,你的家在哪里?离临安远吗?不然……待会儿我去同四哥说,让他准许你回去看看?”
谢锦词冲她感激一笑,夺过她手里的抹布,认真擦拭博古架,“你啊,活儿都做完了吗?还有闲工夫与我说话。”
她蹙了蹙眉,若有所思,“诶,不对,上回我不是替你还清了银子吗?你怎的还在这里干活?”
之前在散伙宴上,沈长风好像有提到过这件事,当时她心绪极乱,并没有深想。
若那个时候沈思翎就在瑢韵轩干活,到现在,可是足有一个多月了!
沈思翎忙把事情原委解释了一遍。
谢锦词刚想问那碧玉芙蓉簪需要赔多少钱,沈思翎连连摆手,不安道:
“锦词,这次真的不用你再帮我了!我、我在契约上画过押了,只要在这里做工三年,赔偿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
“三年?!”
谢锦词吃了一惊,“可是你今年不就要入女学了吗?”
名门世族的小姐们,五岁识字启蒙,年满九岁便可进入学府,所学课业与男子就读的书院大体相近,只是难易程度不同。
不等沈思翎作答,一道声音从楼梯处传来:
“这就不劳阿锦费心了,上学又不是坐牢,进去了就出不来。女学的作息时间我早已打听清楚,等你的小姐妹入了学,卯时晨起过来一趟,午间休息过来一趟,晚间下学再过来一趟,瞧我,安排得多到位!”
傅听寒端着杆烟枪,慢悠悠步下楼梯。
他身后跟着沈长风,同样是不紧不慢的姿态。
谢锦词有心找沈长风说情,但一想到刚才被气哭的事,就一点也不想与他说话。
好歹沈思翎是他妹妹,作为兄长,帮忙说话,理所应当。
“卯时晨起,晚间下学,中午就不必了吧?”
姿容雅致的少年,笑意温温,“女学不同于男子书院,午间的休息时长短促了些,若真让我四妹妹如此来回奔波,只怕久了,会吃不消。”
傅听寒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点头道:“好吧,看在沈四哥哥的面子上,中午就免了她来。”
沈思翎似乎很高兴,忙道:“谢谢四哥!也谢谢……傅公子。”
谢锦词没好气地瞪了眼沈长风,把沈思翎拉到自己身后。
小哥哥和傅听寒关系匪浅,明明可以与他说道几句,让他不再计较打碎玉簪一事,放沈思翎回家。
可他偏偏不开那个口,任由自己的妹妹去给别人做苦力!
有这么当哥哥的吗?!
傅听寒瞥了眼小姑娘,带着几分揶揄,又看向沈长风。
他闲适恣意地吞云吐雾,痞笑道:“呀,沈四哥哥这是怎么惹到咱们阿锦了?瞧她那模样,恨不得扑上来咬你一口。”
沈长风轻笑,并不搭理他,自顾踏出瑢韵轩,“新年佳节,食客众多,再不去铜雀楼,怕是要没有位置了。”
他脚步顿了顿,回头招呼沈思翎:“四妹妹也一起来吧,傅老板说了,近来瑢韵轩生意不错,他心情好,这顿饭啊,归他管。”
傅听寒手一抖,差点被烟呛到,“长风,你好好说话!我什么时候说要请客了?”
昨天他才被岳老敲了一笔,今天又要掏银子付饭钱,这是什么道理?
放着沈家白花花的银子不用,非要用自家的,谁能告诉他,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沈长风温声:“走了。”
傅听寒不情不愿地跟上。
沈思翎神色赧然,一双眼睛却是晶亮,盛着满满的期待,“锦词,咱们也走吧!”
谢锦词心头闷闷的,轻应了声,与她手牵着手一道离开。
正如沈长风所言,铜雀楼宾客盈门,傅听寒作为常客,与里头管事的相熟,多花了些银钱,这才订下一间厢房。
四人落座,沈长风将菜谱推到沈思翎跟前,“妹妹想吃什么,尽管点就是,不必跟傅老板客气。”
傅听寒黑着一张脸,郁闷至极。
沈思翎胆怯地瞅他一眼,默默将菜谱推给他,“傅公子,你来点吧……”
“算你这丫头识趣。”
傅听寒哼了一声,刚要点几个最便宜的菜,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拿走菜谱,再次放到沈思翎面前。
傅听寒心里憋屈得要死,对上沈长风似笑非笑的眼神,干脆转了个身,眼不看为净。
沈思翎抿着唇,小心翼翼地翻开菜谱,瞧着上头许多她从没见过的菜名,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谢锦词心思细腻,察觉到她的不自然,俯身凑过去,掩着唇小小声道:“思翎,点你平日里爱吃的便好。”
沈思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声若蚊蝇:“锦词,以前大姐姐还没出嫁时,就跟我说过铜雀楼的菜很贵,我、我……”
她结巴半天,最终将菜谱推给了沈长风,“四哥,还是你来点吧,我,我什么都吃……”
谢锦词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这一幕落在沈长风眼里,漾开丝丝邃黯涟漪。
同为家中嫡女,沈思翎被二房姨娘欺压到如此地步,想来他的小词儿,从前所过的生活也是这般无二吧。
少年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朗声道:“既如此,那就把最贵的菜都上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