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夫人今夜打扮得很美。
年过四十的妇人,身姿玲珑,光华照人,圆润面庞上含着少女才有的明艳娇羞。
她独自来到千相塔,在放置冰棺的房间外驻足。
她羞怯地叩了叩门,“夫君,今夜上元节,我来看你了……咱们初次相逢,也是上元节呢!”
里面静悄悄的。
“夫君,我进来了。”
她声音温柔,缓缓推开门。
触目所及,是一具丑陋的枯骨。
妇人呆滞良久,陡然尖叫出声!
就在她发出惨叫的刹那,整座千相塔开始爆炸!
炸声响彻临安!
抬冰棺的侍卫们吓得松了手,回头望去,整座千相塔猛然坍塌,熊熊大火吞噬着一切,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端着汤圆过来的花烟,满脸惊恐,“夫人……夫人还在里面!快,快救夫人!”
她扔掉托盘,飞蛾扑火般奔向火塔。
宁府里乱成一团,所有人都忙着倒水灭火。
人来人往的混乱里,宁摇星无辜地歪了歪头。
小脸上满是无动于衷。
千相塔里不知埋了多少炸药,还在不停发生爆炸,震耳欲聋,十里以外都能听见。
临安城郊,沈长风静立河畔。
他听着连绵不绝的爆炸声,饶有兴味地欣赏水中星辰,“千相塔这场爆炸,是我和你妹妹的手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我沈长风不是君子,半个月我都嫌晚。除夕夜她炸了浔水帮,上元节,我就炸了她的窝。宁在野,你觉得如何?”
星辰如海。
水面被寒风吹开圈圈涟漪,依稀可见宁在野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他凝望水面星辰,声音仍旧温吞,“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而已。”
他的眼睛里盛着很多东西,又仿佛只是虚无。
沈长风突然问道:“宁在野,你在乎过什么吗?”
宁在野笑容温柔,“我在乎一个女孩儿。”
他怀里抱着一只白兔花灯,手法粗糙,是他自己花了很多天才做好的。
他想在上元节时,送给他在乎的女孩儿。
沈长风看他那副柔情似水的模样就很不爽。
他冷声:“她今夜不会来了。”
“无妨,我的心意,东风与星辰会传递给她。”
东风与星辰……
倒是比鸿雁传书还要浪漫。
沈长风的脸色又黑了几分,“你马上就要死了。”
“我知道。能死在你手中,我倍感荣幸。”白衣少年笑容洒脱,“原以为此生都会被困在千相塔中,但如今我能出来,见识过这满目河山,见识过她如花笑靥,此生,值矣。”
十七年囚禁千相塔,他所知道的人间,是星辰告诉他的,是他用道家秘法推演出来的。
十七年囚禁千相塔,他没有朋友,可以倾诉心事的,是他剪出来的满屋纸人。
他如孤魂野鬼般日夜游荡在那座孤塔之中,直到遇见她……
那个笑容乖甜的小姑娘。
会蒸松软可口的馒头,会称赞他的纸人剪得好看,会陪他一起倾听星辰说话。
恪守承诺,即使宁家与沈家闹掰,却仍旧愿意让他上门做客,仍旧愿意带他去见识临安城里有意思的风光。
白衣少年轻抚过花灯,清隽的面庞上难掩思慕。
沈长风妒火中烧,抬脚就把他连人带椅踹进了河!
寒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宁在野满足地闭上眼。
他愿化作星辰,在孤寂漆黑的夜里,照亮她的前程。
“谢锦词,碧落黄泉,天高路远,但我一定会去找你……哪怕在时光洪流的尽头。”
河水滚滚。
喜欢窥视星辰的少年,今夜葬在长河之中,彻底没了踪影与生息。
四面八方的黑暗里,传出一声声呜咽。
那是沈长风这些年培养的暗卫,在屠杀宁家的死士。
沈长风慵懒披着件绣银鹤望兰大氅,淡漠地立在河畔。
背影薄凉。
“沈长风!”
女孩儿的厉声尖叫从远处传来。
车帘高卷,谢锦词紧紧扶着车门,小脸上泪水纵横。
马车终于行至河边,她跳下车,死死揪住他的宽袖,连声音都在发抖,“宁在野他……宁在野他……”
沈长风漫不经心,“河边湿滑,他自个儿滑下去了。”
“你撒谎!”
谢锦词眼神绝望,“虽然隔得很远,但我看见了,我看见是你推的他……”
她咬牙望向河面,河水静悄悄的,宁在野连挣扎都没有。
沈长风掰开她的手,“是我推的又如何?我杀人就要杀一窝,斩草除根的道理,我比谁都懂。谢锦词,你眼中的世道,都是书上胡乱编写的。真正的世道,比你想象的残酷得多!我杀宁在野,有什么错?”
“静夫人是静夫人,宁在野是宁在野!”
谢锦词仰着小脸,努力跟他讲道理,“父母犯的错,为什么要牵连后辈?当今圣上废除连坐,难道在你眼里也是错的吗?!”
沈长风面无表情,“我认为连坐很好,一人犯法,亲友邻里连带受罚。法令严酷,杜绝犯罪,有何不好?”
“你不可理喻!”
谢锦词胸脯起伏得厉害,因为太过气愤,干脆弯腰抓起湿泥巴去砸他!
还没砸出去,就被沈长风捏住脖子!
他蹲下来,把她的脸摁在河边淤泥上,“我杀谁也没见你反应这样大,不过杀了宁在野,你就要对我动手。怎么,你喜欢宁在野,嗯?”
桃花眼寒意摄骨。
他整个人凛冽如冰霜。
谢锦词白嫩的小脸糊上淤泥,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开。
如同被野兽爪子摁住的小鸟。
沈长风冷笑,“喜欢宁在野,就去水里找他啊,骂我算什么?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谢锦词,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这旧人赶紧消失?”
谢锦词挣扎着,干净的袄裙和乌发全糊上了淤泥,瞧着十分可怜。
她不停掉眼泪,“知道自己讨嫌,还缠着我做什么?!是,我巴不得你消失,我巴不得刚刚死的是你而不是宁在野!”
她纯粹是在说气话。
却叫本就敏感的沈长风越发妒火中烧。
“你果然喜欢宁在野!”少年不管不顾地把她脑袋往水里摁,“那你去找他,我送你去找他!”
额头接触到冰凉入骨的河水,谢锦词真的吓坏了。
她哭得厉害,死死抱住沈长风的小腿,无论如何都不要被弄进水里。
她还不想死!
沈长风终于松手。
他起身点燃烟草,深深吸了一口,唇瓣弧度含着讥讽,“心爱的男人死在自己眼前,却不敢跟着殉情……我该说妹妹的求生欲真强,还是该说妹妹薄情寡义?”
谢锦词蜷在淤泥里,抱住自己哭得撕心裂肺。
刚过豆蔻之年而已,在许多人眼中,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却先后在沈长风手底下经历了被活埋、被摁进水里淹死这两桩事,仿佛和死神屡屡擦肩而过。
她再也不想看见他,她再也不想体会这种痛苦!
她还在哭,沈长风却不耐烦起来。
这世上他最不喜欢听的,就是她的哭声。
他把她从淤泥里拽起来,褪下大氅裹住她,又在她跟前蹲下,“上来,我背你回家。”
谢锦词害怕得往后退,“不要背……”
沈长风翻了个白眼,转身把她强势抱起!
他大步往前,“那就抱。”
他身姿高大修长,肌肉劲瘦却强悍,体力格外过人。
怀里的女孩儿小小软软一团,他抱着一点都不累。
穿过上元节的繁华长街,花灯的光影里,他低头凝视她的脸,“谢锦词。”
谢锦词还在掉眼泪,别过小脸,声音冷淡:“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早就不喜欢你了。我明日就该动身前往上京,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我是想说,你脸好脏。”
“……”
狗男人!
脸好脏的谢锦词,哭得更加厉害。
沈长风终于把她抱回漾荷院,小姑娘站在院门口,袄裙、秀发和小脸上全是泥巴,瞧着十分狼狈。
灯火葳蕤。
风存微正好回来,远远瞧见他们两个,急忙躲到花丛里,小心翼翼窥视。
只见沈长风给谢锦词擦了擦眼泪和泥巴。
他侧脸冷硬,并无表情,“回去把自己收拾干净,回到大司马府以后,不准亲近旁的男人,等我娶你。”
风世子睁圆了眼睛。
乖乖,听沈长风这话的意思,难道他刚刚跟词儿煮成了熟饭?
他俩衣冠不整,词儿又哭成那样,定是成了好事!
再加上那些泥巴,他俩莫不是在野外……那啥的?
谢锦词低着小脑袋,声音闷闷,“你也即将动身赶考,沈长风,凭你的学问一定能够高中。做官之后,多读些修养身心的好书,别再乱杀人了。”
她是鼓起勇气劝诫他的。
可沈长风只是嗤笑,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
他低头吻住她的唇。
“哎哎哎,你俩干啥呢?干啥呢?!”
风存微急忙冲出来,一把抓住谢锦词护在自己身后,犹如护崽的老鹰般朝沈长风张牙舞爪,“光天化日别动手动脚,离我妹妹远点儿!”
沈长风舔了舔唇瓣。
他回味着刚刚的甘甜,桃花眼里都是狼光。
风存微有点怕他,摇开折扇挡住自己的嘴,小声对谢锦词道:“我打不过他,要不你先跑?”
沈长风微微一笑,“大舅哥怕什么?将来总归是一家人,成日里打打杀杀多不团结。”
风存微抓狂,“谁是你大舅哥?!我们司马府门第高得很,看不上连功名都没有的庶子!沈长风,你配不上我家小妹!”
更何况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沈长风打得他一条胳膊脱了臼,一只眼睛淤青红肿!
他死也不要这样的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