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词洗净碗筷,又寻来一个凸刻着菊瓣纹的细颈扁圆铜壶,给屋外石阶上那盆翠色植物浇饱了水,并把花盆移到阳光下。
忙活完这些,她又进屋把少年换下的衣服收拾出来,拖了个木盆蹲在院子里浆洗。
小厨房后面有方池塘,她便是从那里打来的水。
沈长风始终歪坐在长廊扶栏上,一腿屈起,一腿自然垂下,手里捧着本书,看似是在温习,目光却时不时瞟一眼小姑娘。
七八岁的女孩儿,梳着两个光秃秃的花苞头,细弱身板儿往木盆前一蹲,竟显得比那木盆还要小上几分。
真真是让人心生怜爱。
只见她挽起衣袖,取下腕上的玉镯,小心翼翼揣进怀里,这才敢把小手伸进水里。
十月的天,虽然艳阳高照,但塘水却是冰凉刺骨的。
小姑娘一双细白的手,很快便冻得通红。
她动作笨拙地浆洗着衣物,屡屡溅起水花,衣裳洗得慢不说,连自己的裙摆也湿了大片。
少年眯起桃花眼,懒洋洋把书随手一扔,纵身跃下扶栏,走到她跟前站定。
“瞧瞧妹妹这一身的水渍,不知道的,还以为妹妹是在给自个儿洗衣裳呢。”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修长身形立在阳光下,嗓音温醇如酒。
谢锦词看了他一眼,继续埋头洗衣。
她洗得非常认真,奈何这是第一次,总归有些手生。
沈长风见她不搭腔,干脆在她身旁蹲了下来,“瞧瞧妹妹这双手,都冻红了,啧,真是让人心疼。”
谢锦词艰难地抱起木盆,往池塘走去,“小哥哥若真是心疼我,就少说几句风凉话。”
少年笑眯眯跟上她,“小词儿这样说,我可就要伤心了。亏得我准备告诉你,院儿里的衣裳可以送去南边的浣罗院,那里雇了专门洗衣的婆子。”
“小哥哥!”
小姑娘倒水的动作一顿,抬起湿润的圆眼睛瞪向他。
“昨日我便说过了,洗衣也好,做饭也罢,只要小哥哥不让我做伤天害理的事,我一定尽我所能!小哥哥心善买下我,让我不至于流落脂粉之地,我内心感激不已。现下不过是洗件衣裳罢了,我能洗!”
她稚嫩的嗓音,如同她的眼眸,干净澄澈,不染一丝杂质。
却,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坚毅与倔强。
少年看着她,勾了勾唇。
……
临近午时,果然有人送来了午膳,不过并非沈长风口中的吴妈妈,而是一个面容明艳的妙龄少女。
落在院儿里的阳光稍有些偏移,谢锦词正挪动着花盆,见到来人一身婢女装扮,乖巧地唤了声“姐姐”。
南霜被发配到凌恒院伺候,本就不情不愿,也未曾听说凌恒院何时多了这么一个小丫头,柳眉蹙了蹙,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谢锦词目送她扭着腰肢进了小哥哥的屋子,脑中忽然蹦出小哥哥与南蓉搂抱的香艳画面……
她微微走神,待反应过来,连忙弯下身子继续搬花盆。
不过,方才那位姐姐,倒是和南蓉长得有些相像。
没多久,少女的娇嗔与黄鹂鸟般的笑声,伴随着饭菜的香气从半掩的槅扇间飘出。
谢锦词不禁摸了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
从起床到现在,她一直都在伺候小哥哥,不曾吃过任何东西。
小姑娘来到小厨房,搜寻了些食材,开始生火煮饭。
两刻钟之后,她就着一盘焦糊得看不清原本面貌的菜,扒光了一大碗米饭。
她会煮阳春面不假,可也仅仅是会煮阳春面,何曾真的下过厨?
她一边刷碗,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得了空闲得向扶归讨教讨教,怎样才不会把菜炒糊,又该放多少盐才合适。
填饱了肚子,小哥哥房里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她断然不会进去打扰,便自己逛起了院子。
前庭多植被,角落里种了几株梅花和桂树,紧挨着的是一棵梨树,树下石桌石凳颇具风雅。
而后院却似乎别有洞天。
静静卧在小厨房后面的那方池塘上,横着一座弯弯的木桥,对岸是一片竹林,翠色中夹杂着初冬特有的浅淡金黄。
谢锦词好奇地穿桥而过,循着曲折小路往里走。
峰回路转之后,视野豁然开朗,一座两层高的古旧木楼静静立在前方。
谢锦词轻轻推开门,书墨香气扑面而来。
高大的博古架上,书籍堆积得密麻而无序,她大致看了看,多是一些历史传记和诗集。
她够不到博古架上层,便随手抽出几本诗经,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
楼上并列着三个大书架,各类书籍繁多如海。
右侧设有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摆放却是杂乱无章。
临窗还有一个低矮的茶案,周围凌乱叠放着几个蒲团。
小姑娘拧着细眉把少年的书案收拾了一番,这才抱着书来到窗边坐下。
名为《商颂》的书,被细白小手轻轻翻开。
模样乖巧的女孩儿,端正坐在蒲团上,圆圆的眼睛里满是认真。
……
紫藤院。
面容明艳的少女身姿曼妙,弱柳扶风似的站在游廊上。
冬黎从前厅出来,瞪了她一眼,快步走到她跟前,压低了声音问道:“四公子对你可还满意?”
南霜勾唇,笑容妩媚,娇声道:“那四公子生得一副斯文模样,却不想骨子里是个浪荡的,见了我,自然是万般满意。”
她说着,眼波流转间染上几丝情愫。
想着眼前这个狐媚子便是用这副姿态勾引的三公子,冬黎忍下心中不悦,厌恶地别过脸。
“后日四公子就要返回书院了,半月后才回府,你可得抓紧时间。”
南霜软绵绵地福了福身,“奴婢知晓。只是三公子那边……”
“闭嘴!”
冬黎厉声呵斥,“大夫人既许诺了你做三公子的通房,你便只管办好凌恒院的事,再多问,莫怪我不客气!”
她瞥见南霜手里拿着几套婢女的衣裙,看尺寸,绝不是她自己穿的,便抬了抬下巴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一提起这个,南霜便来气。
她娇滴滴道:“姐姐也不提前告诉我,凌恒院还有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片子。不知那丫头给四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公子竟让我跑腿去吴妈妈那里替她领衣裳,真是脸盘比脚盆都大!”
冬黎无瑕听她抱怨,不耐道:“许是四公子从外头买回来的婢女,左右只是个小孩子,掀不起什么风浪,你与她一同伺候四公子便是,休要惹是生非。”
……
傍晚时分,天色一片青灰暗淡。
谢锦词悠悠转醒,暖黄色的烛火温柔地映在她氤氲的眼眸里。
耳畔响起一声轻叹,而后是温醇如酒的嗓音:“妹妹可算是舍得醒了。”
趴在茶案上的小姑娘,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噌的一下坐直了身体,尚带几分懵懂的圆眼睛愣愣地盯着同样坐在蒲团上的少年。
“小哥哥……”
她小小声喊道。
沈长风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商颂》,“这本书着实无趣了些。妹妹这一下午究竟是在看书,还是为了躲懒,特意跑到这书楼里睡觉?”
“我没有躲懒,我只是……”
“妹妹不必解释,你哥哥我是过来人,都懂。正所谓春困,夏乏,冬无力,哪个季节都不是读书的好光阴。妹妹又挑了这样一本无趣死板的书,看得进去才怪呢。”
小姑娘细眉轻蹙,显然是又觉得这厮在胡说八道了。
她正欲反驳,少年啪的一声合上书,拎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提起,不由分说地往楼下走。
“小词儿怕是忘了,你哥哥我晚上要吃阳春面,天都要黑了,你还不赶紧去煮面?”
身姿修长的少年,牵着七八岁的小姑娘,脚踏沉沉暮光,穿过竹林,走过木桥,来到小厨房。
沈长风理所当然地坐了,懒洋洋屈起一条腿,踩在长凳另一端。
谢锦词看了他一眼,转身点燃烛台,随后去灶口边生火。
火光昏黄,却足以照亮这方寸之地。
瞧着小姑娘忙忙碌碌的身影,少年弯了弯桃花眼。
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点在桌面上,一下一下,似在估算时间。
恰逢谢锦词盛好阳春面,他的动作也戛然而止。
“小哥哥,可以吃……”
小姑娘的声音细软稚嫩,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娇媚嗓音给截断了。
“四公子,你怎的在这里?可让奴婢一阵好找……”
南霜拎着个精巧食盒,踩着小碎步走进厨房,一看见沈长风便柔似无骨地贴了上去,丝毫不顾及旁边还站了个小姑娘。
谢锦词捧着锦鱼戏水的青瓷海碗,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盛着热汤的瓷碗很快变得烫手难拿,她细白指尖被烙得发红,却也不打算把碗放下。
她只是抿唇望着少年,澄净的小鹿眼底,悄悄染上几分倔强。
南霜亲昵挽住沈长风的手臂,胸前的柔软若有似无地往前蹭了蹭,娇声道:“公子,快随奴婢回房用晚膳吧……”
姿容雅致的少年,坐在烛光中,唇边弧度浅浅,冰凿玉砌的面庞仿佛铺上了一层柔和的水纱,氤氲朦胧,叫人看不真切。
在谢锦词的注视下,他面不改色,缓缓起身,任由南霜倚在他肩头。
小姑娘仍旧端着滚烫的青瓷海碗,眼中的希翼,却一寸寸淡了下去。
她沉默着后退一步,垂着眼帘正要把碗放下。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闯入视线,将碗夺了去。
她诧异抬眸,“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