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厅堂。
两名肉搏的壮汉,正酣战到激烈处。
堂内置着一张张赌桌,糙汉们把赌注下得飞起,数百人不停地呐喊助威,想让自己押钱的对象赢得比赛。
沈长风看得兴起,冷不防被人拍了下肩膀,“沈兄,好巧!”
布衣打扮的少年,折扇挂在腰间,唇上贴了两撮胡须,捧着一袋瓜子嗑得起劲儿。
“秦兄也来了。”
沈长风颔首一笑,桃花眼不动声色地将他打量个遍。
秦妄的本事,他今日才算见着。
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报官时可以正义凛然,逛青楼时可以放荡不羁,在此等场合,却又能放下身段伪装出一副市井混混的模样。
果真城府难测。
甚至相处了这么久,他都没能摸清此人的真实秉性。
察觉到戚逐流望过来的探寻目光,秦妄哈哈一笑,对沈长风道:
“沈兄可是诧异我为何会在这里?实不相瞒,今儿个除夕夜,家里的婆娘却聒噪得紧,我呀,索性来这儿看戏押注,说不定还能赚上一笔呢!”
恰此时,正在肉搏的一名壮汉陡然发力,把对手狠狠撂倒在地!
庞大健硕的身躯猛然从半空中跃起,双肘狠狠压在对手肚子上,生生叫他的对手如同虾子般拱起身子,嘴里喷出大股血液!
双腿间更是惨不忍睹,碎掉的肠子都迸射出来了!
四周之人不仅不觉得可怖,反而纷纷叫好,赢钱的人更是喜上眉梢。
获胜的壮汉得意洋洋地站起身,朝四面八方拱手致敬。
戚逐流低声:
“这便是我所说的生死自负。刚刚获胜的这位壮汉,已经在这个擂台上连赢七局,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拳师。然而,他在十七爷手底下,甚至走不过十个回合。沈公子,你心里可有一份掂量?”
沈长风还未回答,一旁的秦妄哀呼道:“完了完了,我可是押了一百两银子出去的,这下好了,家底儿都给我输没了,一会回去怎么和我那恶婆娘交代哟……沈兄,看在咱俩相识一场的份上,你可一定要替我想想法子!”
戚逐流不屑地摇了摇头,别过脸去。
这种赌徒他见得多了,输掉全部身家算什么?有的甚至连手脚都可以不要,老婆孩子更是可以拱手抵债。
秦妄趁机凑近沈长风,飞快与他耳语:“软骨散已下,且放心去吧。”
沈长风朗声:“秦兄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若不帮你,还真有些良心不安。”
“哦?”
秦妄眼放精光,“那你告诉我接下来参赛的人是谁,我怎样押注才能赢钱?”
沈长风微微一笑,踏了出去,“押我。”
秦妄恰到好处地怔住。
再抬眼时,那身姿劲瘦的少年郎,已然站到大堂中央!
沈长风含笑,朝主位抱拳,“小子沈长风,愿向十七爷讨教一二!”
满堂寂静。
闭目养神良久的罗十七,慢慢睁开眼。
分明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可他眼神清冷威严,隐隐可见暴戾残酷。
“呵,挑战我?”
他开口,嗓音浑沉犹如撞钟。
沈长风仍旧保持微笑,“还望十七爷不吝赐教。”
“真是许久,都不曾有人这般了。”
罗十七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踹开为他捏腿的两位美人,缓缓站起身。
铜锣敲响,代表这场比试已经开始。
而沈长风,已再无退路。
闺阁华美,绣帘低垂。
谢锦词急着去寻沈长风,根本无心听虞落说话,于是据实相告,想要离开。
“你家公子要去挑战十七爷?!”
虞落惊讶极了,“沈大人可知道此事?”
谢锦词摇头。
她差点就被瞒过去了,沈廷洵又怎么可能知道?
“你是说,沈四公子,要去挑战,十七爷?!”
虞落一字一顿,满脸不可置信。
谢锦词小脸紧绷,“我家公子的确这样说过,我实在担心他,虞落姐姐,你能带我去十七爷那里吗?”
“好一个沈长风,上回相见,我只当他孟浪无拘,可他竟然想挑战十七爷!”
虞落跌坐在束腰鼓凳上,眸中惊惧无措,无以复加。
她轻声:
“罗十七,出身武馆世家,从小便性情残暴,十二岁曾在街头杀了人,被赶出家门后躲进浔水帮,不料从此他杀性更重,手底下亡魂无数!
“他二十二岁力战十座武馆,打了三天三夜终于获胜。回来后第二天,就血洗浔水帮,直接坐上了帮主的位置,至今无人可动摇其地位。
“我虽然不知道你家公子究竟是怎样的人,功夫又如何,但他绝对,绝对不是罗十七的对手!”
谢锦词小脸霎时苍白。
她知晓罗十七很厉害,却没料到他竟然这般厉害!
小哥哥他……
能赢么?
虞落瞧见她眼底的担忧,不禁想到自己的妹妹,伸手将人揽到怀里,“别着急,他是沈大人的弟弟,不论如何我都会替你想办法。”
谢锦词靠在她怀里,寻到了一丝安定。
至少,她现在不是一个人。
虞落思索片刻,附在她耳畔一阵低语。
小姑娘眼眸微动,“围魏救赵?”
“正是!金鳞台就在隔壁画舫,待会儿我与你一起去,把被罗十七囚禁的姑娘全都放出来。然后你立即去都察院找沈大人,告知他你家公子如今的处境,顺便再告罗十七强抢民女之罪,我相信沈大人一定会带兵赶来的!只是我离不得这里半步,后面的一切,就都要靠你自己了!”
谢锦词蹙眉。
她知道单凭自己一人,就算真的见到了罗十七,也根本无济于事。
可小哥哥挑战罗十七这件事,她又打心底里觉得不能让沈廷洵知道。
如今进退维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虞落姐姐,金鳞台可有人看守?我们又该如何进去?”
虞落面色凝重,“金鳞台是罗十七藏匿金银珠宝的地方,不光有他搜罗来的美人,还有其他浔水帮头目的家眷,那等重要之地,自然有人看守。待会儿你扮做我的婢女,便能同我一起进去。只是如何放人……我们到时候再寻时机。”
谢锦词沉吟。
浔水帮其他头目的家眷也在金鳞台……
此话何解?
莫非,这是罗十七控制属下的手段?
一个大胆的想法逐渐在心中成形。
小姑娘眸光坚毅,“好,虞落姐姐,我们立刻动身去金鳞台!”
虞落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面颊。
眼前的女孩儿,正义勇敢,哪怕遇上这般险峻的事,也能临危不乱。
她身上满是阳光。
不像她的妹妹,正值十三岁的美好年华,却总是沉默寡言,眉间永远浮着一层郁色。
虞落起身带路,推开槅扇前,回头轻声道:“待你离开浔水帮,可否替我去看看我妹妹?她叫倾萝,虞倾萝。”
画舫厅堂。
四面是翻天倒海的议论:
“操,沈长风是谁?真有种,竟敢挑战十七爷!”
“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是谁来着,倚翠栏的花魁娘子?还是入云阁唱曲儿的姑娘?”
“呸呸呸,他是今秋乡试的解元郎,沈府的四公子!”
“文弱书生罢了,也敢挑战十七爷,读书读傻了吧?是嫌命太短还是吃饱了撑的?”
“管他呢,反正咱们有好戏看了!十七爷多年不曾出手,听闻武艺精进许多,倒是可惜了这小子一身好皮囊,啧啧……”
秦妄挑眉。
想了想,还是冲场中喊道:“沈兄,你放心,我便是卖了婆娘,也要给你准备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你只管去死,不必忧心身后事!”
沈长风回头,对方正朝他义气地抱了抱拳。
他转而望向罗十七,轻笑,“听闻三十年前,十七爷曾以一己之力,血洗十座武馆,小子着实佩服。如今三十年过去,十七爷已是垂垂老矣,不知这筋骨与从前相比,如何?可需要小子让你几招?”
话音落,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这小子,是在挑衅十七爷?!
罗十七沉声:“好一个狂妄小辈……”
他说完,身形一闪,犹如巨石齐发,疾速掠向沈长风!
砰的一声闷响。
众人看去,那位身着鸢尾蓝劲装的少年,整个人被十七爷用拳头砸进墙壁,无数道纵横交错的裂痕正自他周身蔓延而开!
四周倒喝彩声此起彼伏。
沈长风睁开眼,吐出一口血水,缓慢从墙壁落地。
他微微一笑,稍微活动了下拳脚,骤然冲向罗十七!
速度之快,叫众人只能看清一道残影!
砰!
少年尚还稚嫩的拳头,与罗十七杀人无数的老拳生生撞到一处!
尘埃飞扬!
秦妄嗑着瓜子,眸光渐深。
场中两人体型之差,绝非一星半点,好似一杆青竹,妄图撞击山峦。
罗十七盯着沈长风。
在力气的较量下,这辈子他还不曾输过!
他下盘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沈长风嘴角挂着血渍,仍旧笑得温雅。
只那玄色革靴,却悄无声息地往后滑去寸余。
显然,在力量上,他并非罗十七的对手。
下一瞬,少年陡然拔地跃起,在半空中以扫堂腿,霍然攻向罗十七的上首!
“雕虫小技!”
老人冷笑,抬手抓住沈长风的脚踝,苍老的五指化作鹰爪,狠狠施力!
鲜血迸出,众人仿佛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可那艳美的少年却根本不在意这点儿疼痛,双手做刀,猛地插入老人的背部!
随着这一招得手,他身形迅速倒退数十步。
还未收拢的白细指尖,正往地面滴落着鲜红血液。
少年的桃花眼笑得弯起,“十七爷的本事,也不过如此嘛。虽说美人迟暮是很可怕的事,可英雄迟暮,也同样令人惋惜呢。”
说话间,猩红舌尖抵上牙齿,缓慢地舔了舔唇角血渍。
森然邪肆,宛若修罗。
厅堂陷入安静,谁也没敢再出言嘲讽。
毕竟几十年来,这少年是唯一一个,能够让十七爷受伤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