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老被他粗鄙的话语吓了一跳,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来在哪听过陆景淮这个名字了。
临安陆景淮,不正是那个出了名的纨绔吗?
去年书院比试,几位祭酒闲聊时还提起过他。
五岁就敢在大街上掀姑娘家裙子,八岁就带着一帮小厮大摇大摆地去逛青楼妓馆,打架斗殴乃常事,读书写字一窍不通,在书院里连年成绩倒数……
天爷啊,他孙女怎么会看上这种人?眼睛是瞎的吗?!
年逾七十的老人,捂着心口,忿忿拂落桌上茶盏。
贺妙言也气得紧,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祖父,拎着裙摆就去追陆景淮。
抄手游廊上,少女气鼓鼓地拦住少年:
“陆景淮,来之前我们不都说好了吗?你的目的是帮我推掉婚事,不是跟我祖父吵架啊!你这般激怒我祖父,他定然看你不顺眼了,若他执意要将我许配给别人,我、我就去临安找你,天天缠着你!大不了我不要名声,也不嫁人了!”
陆景淮皱了皱眉,绕开她,继续前行。
“喂!陆景淮,我在跟你说话呢!我说我不嫁人了!”
贺妙言叽叽喳喳地跟上。
少年头也不回,冷冷道:“你爱嫁不嫁,与我何干?”
他平时很少和女孩子接触,因此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般不讲理的姑娘,心里有些厌烦。
还是阿锦好,乖巧又懂事。
想到谢锦词还在偏厅等他,他不禁加快脚步。
不料胳膊再次被人抱住。
少年唇线紧抿,朝贺妙言投去凌厉一瞥。
阿锦都没有这般挽过他。
可这个女人,却三番五次对他如此!
真是不矜持!
贺妙言被他这么盯着,还是有些怕的,缩了缩脖子,手却没有松开。
她撇撇嘴,委屈道:“陆景淮,你就行行好,回去跟我祖父道个歉吧,我真的不想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
“虽说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约、媒妁之言,但我不愿如此。身为女子,不能习武也就罢了,整日绣花练琴也罢了,我一直都听祖父的话,活成他理想中贺家女儿该有的样子,可他要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接受。
“人一生这么长,我才活了十四年!我还有那么多个十四年,怎能把自己交付给一个不喜欢的人?换作是你,你也不会愿意吧?”
陆景淮怔住。
贺妙言紧忙趁热打铁:“所以,陆景淮,你就帮帮我吧。你去跟我祖父说,说你愿意参加科考,说你有做大官的理想,说你……”
“官场真有那么好?”
少年突然开口。
“什么?”
“我说官场尔虞我诈、乌七八糟,我今生都不会踏入那个地方,也不会为了哄你祖父,去说那些违心的话。贺妙言,抱歉,刚才与你祖父争吵,是我冲动了。这个忙我帮不了你,你还是另找他人吧。”
他说完,少女神色松怔,抱着他胳膊的双手,缓缓垂下。
少年径自离开。
身后响起一声质问:“身在世家大族,追求的不正是功名利禄吗?若没有功名在身,又有哪个姑娘愿意嫁你?”
陆景淮步伐一滞。
他回头,狭长凤目坚毅,一字一句回答道:
“游医救人,游侠行义,不也与功名利禄无关?选择怎样的活法,在于自己。在我看来,功与名都是扯淡,男人最至高无上的荣耀,乃是冲锋战场、马革裹尸而还!”
贺妙言看着他,
眸光一点点亮起来。
因着在贺府耽误了不少时辰,谢锦词和陆景淮登上船时,已近正午。
天黑之前是赶不回临安了。
两人站在甲板上,沐浴春日暖阳,江风拂面,带来阵阵润泽清凉。
谢锦词却觉得双颊热得厉害。
不久前,她刚和问夏聊了不少有关浮生君的事。
她知道浮生君很优秀,但亲耳听见别人仰慕称赞,心境自当别论。
浮生君于她而言,就好比水中月影。
不可触,不可得。
衣展大赛上疑似告白的诗,还有那句“我等你长大”,时常萦绕在她心头。
上回匆匆一别,至今已有一年。
她很想当面问一问他,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怕自己会错意。
想到这里,小姑娘愈发觉得脸颊滚烫,怕被陆景淮看出端倪,连忙趴在扶栏上,佯装看景。
陆景淮还真没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他一直在想贺妙言的那句话——
若没有功名在身,又有哪个姑娘愿意嫁你?
他向来嗤之以鼻的东西,难不成女孩子都很喜欢?
色若春晓的少年,带着几分忐忑与不确定,垂眸望向身侧的小姑娘。
谢锦词,无疑是这世间最最可爱的姑娘。
圆圆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红红的嘴巴……每一处,都恰是他喜欢的模样。
少年鼓起勇气,轻声问道:“词儿,你……喜欢怎样的男子?”
谢锦词身形一僵,心已然跳到了嗓子眼。
陆景淮问她这个做什么?
难不成,他看出什么来了?
“词儿?”
“陆哥哥,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定了定心神,小姑娘嘴角轻勾,认认真真道:“我年纪还小,喜欢对我来说太过遥远。但我仰慕的男子,应是浮生君那般人。”
她的确不曾想过自己喜欢怎样的男子,但她很清楚,她仰慕浮生君。
问夏和贺小姐也很仰慕浮生君,放眼江南,仰慕浮生君的人更是多不胜数。
这并不是什么羞耻之事,她大方告知陆景淮,心明坦荡。
“浮生君……”
陆景淮双眉紧锁,想了半天才记起这人是谁。
过去一年里,钱佳人可没少在他面前念叨这个名字,说什么浮生君才兼文武,貌比潘安,不畏强权,温雅不失风流……
呸!
他又不是没见过浮生君!
衣展大赛上,那家伙戴着一张破面具,神神秘秘的,连真面目都不敢让人瞧见,指不定长得有多磕碜!
不过,那厮轻功倒是不错。
陆景淮摸着下巴,自行总结出一个结论:
谢锦词喜欢武艺高强的男子!
他自小习武,虽称不上武艺绝顶,但放眼临安城,又有哪家儿郎打得过他?
待他再练个三五年,谢锦词一定会喜欢他的!
少年志足意满地看了一下午江景,只觉浑身充满了动力。
夜幕降临,大船在一个渡口停下,跑船的伙计高喊道:
“今儿个后半夜才能到临安,哪位船客若是觉得不方便,可以在此地寻间客栈休息一晚,明早再走也是一样!船只停半柱香时间,再启程时,可就没地方落脚了!”
他说完,有部分人选择下船,但也有归家心切的,站在甲板上不为所动。
谢锦词便是后类人。
陆景淮自个儿倒无所谓。
但他想到夜里行船颠簸,江风寒冷,词儿怕是受不住。
况且,若是在这里宿一晚再走,他还能和词儿多点时间相处呢……
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嘴都合不拢。
好在天已经完全黑透,与渡口相连的长街灯火如织,遥遥遮掩住他脸上的绯红。
谢锦词古怪看他一眼,“陆哥哥,你笑什么?”
“咳咳,没什么。”
陆景淮不自然地别过脸,“那个,词儿,夜里行船不安全,还很冷,反正咱们也不赶时间,不如今晚就在这里……”
他还没说完,就看见小姑娘摇头,小脸严肃:
“陆哥哥,白日里咱们已经耽搁了时辰,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耽搁。我想早些回去,以免义父担忧。”
“可是这趟船抵达临安,已经是后半夜了。”
“后半夜怎么了?难不成陆哥哥怕黑?”
谢锦词歪头,“放心吧,反正我们住一条巷子,到时候我看着你进府,然后我再回去,你不用怕!”
“谁怕黑了!词儿,我在你眼里有那么弱吗?想当年我和周敬轩他们半夜翻墙溜出去喝酒,可都是摸黑去摸黑回的!”
陆景淮急于解释,没想到嘴太快,不小心把自己以前那些混账事给抖了出来。
他连忙添了一句:“当然,那都是周敬轩怂恿我的,要不是看在他巴巴儿求我的份上,我才不会跟他去……”
话毕,紧张地看向谢锦词。
小姑娘也正看着他。
鹿眼清澈,粉唇弯起,漆黑瞳仁里倒映着华灯璀璨,亦有他的模样。
少年悄悄握拳,脸色爆红。
情不自禁地,他忽然很想对谢锦词表明心意。
这次他没有喝酒壮胆,却也不曾胆怯,只是有些紧张。
他鼓起莫大勇气,“词儿,我……”
恰此时,一束焰火呼啸着升空,在夜穹上绽出五彩光芒。
少年的那句“我喜欢你”,
淹没其中。
谢锦词抬眸,欢喜道:“陆哥哥,是烟花!”
身后甲板上,有孩童拍掌惊呼:“娘亲娘亲!你快看!江陵的烟花真好看!”
“你这孩子,烟花好看与否,竟还分地方呢!”
谢锦词闻言一怔。
她望向临岸长街。
这里,是江陵?
浮生君的故乡,
江陵?!
不知怎的,她忽然很想登岸。
“陆哥哥,”
小姑娘腆着脸,嗓音轻细,“听说江陵的糖葫芦很甜,我想买一串尝尝……要不,咱们还是在这里留宿一晚吧?”
陆景淮求之不得,当即爽快应下,领着她下船,去给她买糖葫芦。
不远处的画舫上,一位白衣少年负手而立。
他身姿修长挺拔,面戴半张古银镂花面具,只能隐约看见面具底下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以及一张嫣红凉薄的唇。
他瞥了眼身侧还未燃尽的焰火筒,无奈叹息:
“谢锦词啊谢锦词,你还真是不让我省心,不老老实实回临安,竟带着陆二跑来江陵玩……罢了,这笔账先给你记着,以后再慢慢找你算。
“说起来,你与浮生君也有一年没见面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儿个夜里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