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词被陆景淮的火爆脾气骇了一跳,连忙摆手:“不是的陆公子,你听我解释……”
话未说完,主持比试的学生高声道:
“下面进行第三项比试——艺比。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首离别诗谱成琴曲,在曲中倾诉的是离愁,在曲外传承的是文化,如轻声细语,娓娓道来,这就是丝桐的魅力……”
谢锦词茫然抬眼。
艺比在即,钱佳人却不肯来参赛。
她无措地拉住陆景淮的衣袖,澄澈鹿眼盈满水光,“陆公子,我刚刚是去找钱公子了,他不愿意参加艺比,可现在比赛马上就要开始,该……怎么办呢?”
陆景淮微垂眼帘。
瞧见词儿黄黄的小手,正紧紧攥着他的袖子。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
依赖他?
少年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方才平地而起的怒意与暴躁,竟莫名烟消云散。
“下面宣布各学院参赛人选:应天书院,江谙。女学,倾萝。白鹿洞书院,沈,沈,沈沈沈陆离?!”
主持比赛的学生,乃甲一班一员,此时惊讶地盯着手里那张纸,半晌回不过神。
钱文慕的脸色更是极为难看,几乎气得头顶冒烟。
那张纸是他亲笔写就,代表白鹿洞书院参赛之人,本该是他的孙儿,钱佳人!
那个臭小子,竟背着他偷偷窜改了名单!
好,很好!
以为用这种方式便能与他抗争么?徒劳挣扎!
知州家的小姐,必然要娶!而衣展大赛,断不可能参加!
场中已布好三方琴案,沈陆离立在案前,略带歉意地朝钱文慕一揖。
谢锦词松下一口气,坐回到沈长风旁边。
陆景淮大大咧咧地挨着她一块儿坐下,拍拍她的肩膀,“词儿,这不是有人替钱佳人吗?你就别担心了!”
“名单早已定好,本就不需担心。”
沈长风瞥了眼那只仍旧搭在谢锦词肩头的手,不温不火道。
陆景淮冷哼了声,“沈长风,我又没跟你说话!别以为我不知道,刚才让词儿去找钱佳人,错过了我比赛的,就是你!”
沈长风微笑,不置可否。
谢锦词还在揣摩他的话,经陆景淮这么一提醒,茅塞顿开。
敢情小哥哥一早就知道艺比名单换成了沈陆离!
那他还让她去找钱佳人!
太过分了!
小姑娘正生着闷气,忽闻琴声悠扬响起。
场中,应天书院派出的江谙正垂目抚琴。
十七岁的少年,风骨卓然,一身清雅,自他指尖溢出的乐声,更是泠泠清越,令人神怡。
一曲毕,评判台上唯一一位无须老者站了起来,满目嘉许,拍掌叫好。
谢锦词暗道,这位老夫子应是在音律方面造诣很深吧?
沈长风嗓音温温:“恒阳贺老,十六岁凭借一曲《醉花三弄》名扬江南,自此之后,更是谱写了名曲无数,一声‘乐仙人’,他受之无愧。”
谢锦词受教地点了点头。
陆景淮却不屑道:“还乐仙人呢,随便一个人弹琴,他都要站起来鼓掌,一点儿审美都没有!”
谢锦词讪讪,“陆公子,乐仙人之所以鼓掌,肯定是因为江谙公子琴艺极佳啊。”
“好你个词儿!沈陆离还没弹呢,你就开始向着外人了?前两场比试咱们书院可都赢了,沈陆离要是敢输,小爷我绝对揍死他!”
陆景淮比划了两下拳头,“沈长风,我揍沈陆离的时候,你可不准帮他!不然我连你一块儿揍!”
沈长风懒懒勾唇,不搭理他。
谢锦词默默扶额,细声道:“陆公子,你刚才也说了,沈五公子还没弹,输赢还未定呢,怎就扯到输掉比赛揍人的事情上去了?”
她口中虽如此说着,心里却悄悄打起了鼓。
钱佳人练琴,她是听过的,至于沈陆离,她只知晓其满腹珠玑,从未见过他弹琴。
况且,应天书院的江谙已经得到了乐仙人的赞赏,而女学的那位倾萝姑娘看起来也是功底极深。
沈陆离若想取胜,只怕并非易事。
女学的弹奏排在第二位。
名唤倾萝的少女,指法灵活地勾起一根弦,前调悲婉,余音绕梁。
谢锦词不由得想起虞落弹琴的样子,也是先拨一弦,两人手法甚是相近。
透着淡淡忧伤的琴音袅袅而起,上千学子们凝神静听。
贺老缓缓闭上眼睛,一并沉浸于乐声之中。
抚琴的少女,面容白净姣好,只眉间浮着一层淡淡郁色,似是映衬琴曲,又像是本就心藏愁绪。
人曲归一。
南面看台上,有女声低嗤:“出身青楼的人,果真与旁人不同。”
此话出,附和之声比比皆是。
不一会儿,女学的姑娘们纷纷以帕遮面,三三两两拢首在一处,议论声不断。
沈思翎听着那些不堪的话语,小手攥住裙摆,担忧地望向倾萝纤瘦的背影。
身侧赵瑾萱冷冷道:“她们又没说错,你何必如此?”
沈思翎无言低头,心中一片涩然。
偌大校场,女学的动静并不算大,沈长风却遥遥尽收眼底。
他唇瓣轻勾,幽深的桃花眼眯了眯,思量渐显。
倾萝弹毕,贺老良久才睁开双眼。
似乎仍在为琴音感伤,他顿了顿,颔首道:“曲中意境,当是无人能及!”
此等评价,乃是极高了。
谢锦词心里的那面鼓,越敲越响。
直到沈陆离的指尖触及琴弦,她才彻底平静下来。
白衣少年,姿容清隽,神色虽淡,弹奏的却是一曲较为欢快的小调,其中婉转,尽显江南风貌。
曲才过半,贺老已是泪目。
谢锦词歪了歪头,不解道:“五公子弹的是什么曲儿呀?明明并不悲凉,乐仙人怎的哭了?”
陆景淮亦是茫然,嗑着瓜子道:“我也觉得很奇怪,难不成,是沈陆离弹得太好了?哎,咱们管这么多作甚?看贺老的反应,咱们书院已经赢了啊!”
谢锦词扫了眼满地的瓜子壳,默默别过脸。
“小哥哥,你知道原因吗?”
她凑近青衣少年,小小声问。
沈长风轻笑,不紧不慢道:“我这五弟,倒是颇会拢近人心,他所奏之曲,正是贺老年少成名之曲,《醉花三弄》。”
“怪不得!”
谢锦词恍然大悟。
贺老这是思起了昔年旧事,所以才这般动容的。
沈陆离弹奏完,贺老已是泣不成声,难再点评。
白衣少年抚袍起身,对着贺老恭敬作揖,嗓音无波无澜:
“醉花三弄成荫,一弄三月微雨初见,二弄杏巷春风拂面,三弄相思共守百年。小子不才,琴艺远不及贺老当年,在此现拙,还望勿怪。”
女学的祭酒虽有不甘,但见贺老如此之态,还是颔首道:“琴也,攻心也。看来此场比试,胜负已定。钱祭酒,恭喜了。”
钱文慕连连自谦,脸上喜色难掩。
钱佳人没来参赛,他原本是很生气的,但好在沈陆离没有让他失望。
主持比赛的学生接过花老递来的最终成绩,高声道:
“今有应天书院、白鹿洞书院、女学,在文、武、艺三方面一较高下,现由我代表评判宣布:文比对联语,胜者,白鹿洞书院!武比踢蹴鞠,胜者,白鹿洞书院!艺比弹丝桐,胜者,白鹿洞书院!”
作为白鹿洞书院的学子,他倍感荣耀,一声比一声激昂。
霎时间,沸腾的欢呼声盈满整座校场。
于这盛大的喧嚣中,七个少年互相交换了眼神,带着一个小书童,悄无声息地离场。
这几日,他们闭口不谈的那件事,是时候准备实施了。
……
戌时一刻,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既明桥上,钱佳人早已等候多时。
与他站在一处的,还有位身量高挑的少女,一手叉腰,一手握着条九节鞭。
不知她与钱佳人说了些什么,吓得对方面无血色,连连后退。
周敬轩和一众同窗刚走到桥头,立即沉了脸色,快步上前道:“璎若,都说了此事你别掺和,你怎么还是跑来了?”
周璎若利索地甩了甩高束的马尾,“周敬轩,你废话可真多!将来娶了张嫣然,她要如何才受得了你?”
钱佳人趁机躲到江照昀身后,眼眶红红,哑声道:“这个母老虎,刚才人家劝她回去,她竟用鞭子吓唬人家!”
“佳人……”
江照昀知晓他这副模样并非是被周璎若吓的,而是因为银青碎雨和衣展大赛的事。
眼睛肿得快要赶上核桃了,也不知他究竟哭了多久。
身形瘦高的少年,深深呼出一口气,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佳人,有我在呢,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负你。”
十人行走于长街,渐渐分散开来。
沈陆离早已打探清楚,这个时辰,赵楚阳正在倚翠栏和狐朋狗友们吃花酒。
钱佳人和江照昀的任务是去倚翠栏对面的酒楼,开一间视野好的厢房,以便望风。
这件事最安全,也尤为重要,谢锦词不愿拖后腿,自请和他们同去。
周敬轩和张祁铭负责在倚翠栏周边转悠,假意逛夜市,实则也是把风。
沈长风和陆景淮负责把赵楚阳从倚翠栏带出来。
沈陆离和魏思阔则先一步去事先寻好的偏僻巷弄,静待赵楚阳到来。
周璎若见他们互不言语,兵分四路,在周敬轩拉上她之前,果断跟着沈陆离一道走了。
今夜无月,只有几颗不甚明朗的星子,稀疏点缀在深蓝苍穹。
逼仄之感,亦如赵楚阳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