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坊很大。
纵横交错的巷陌间燃着艳色灯笼,精巧楼阁鳞次栉比,颇具风情。
沈长风估摸着应该走出了王柏川的视线,这才松开小姑娘的手。
他不知从哪掏出一方雪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被小姑娘碰过的手掌。
谢锦词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她确实好些天不曾洗过手了,方才又抹了眼泪,脏是脏了些……
但小哥哥也不至于当着她的面这样吧?
好歹她是个女孩子,面皮很薄的好吗?
沈长风擦完了手掌,又去擦手指。
他的手非常赏心悦目。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
谢锦词只瞄了一眼,就飞快地垂下头,小鹿眼里神色恹恹。
沈长风收了帕子,桃花眼笑得弯起,“啧,妹妹自己手脏,还不准我擦手吗?”
不及他肩膀高的小姑娘,抿着唇,赧然把手藏到背后。
少年轻笑,“还不知道妹妹叫什么名儿。”
谢锦词正要脱口而出,又硬生生止住了。
想了想,她细声:“小哥哥唤我词儿便好。”
说完,紧接着响起一串诡异的咕哝声。
小姑娘捂着肚子,小脸上布满了局促。
桃花眼眯了眯,沈长风叹息,“罢了,我就好人做到底,请小词儿吃顿好的吧。谁叫我心肠软呢……”
……
铜雀楼。
二楼雅间里,红木圆桌上摆满了琳琅吃食。
温润雅致的少年,慵懒托腮,潋滟桃花眼含笑,看得那盛汤的蓝衣少女面颊绯红、媚眼如丝。
“公子,可要奴家喂你喝……”
蓝衣少女玉手端汤,柔似无骨的胳膊攀上少年的肩,嗓音娇媚动人。
圆桌另一端的谢锦词,小脸滚烫,低垂着眉眼,只细嚼慢咽地吃菜。
纵然饥饿难耐,纵然艳色当前,她却能够淡定如斯,不慌不乱。
举手投足间,皆流露出良好的教养。
沈长风无声勾唇,轻轻按住那只顺着他肩头继续向下的手。
蓝衣少女又往他身上贴近几分,娇嗔道:“公子……”
少年笑得温雅,桃花眼底却掠过一丝寒芒。
他挥开那只想要继续得寸进尺的手,嗓音清冽:
“我这好妹妹没见过什么世面,姐姐留在这儿,倒叫她连饭也吃得不自在。只好先委屈姐姐稍作回避,待我下次来,定然好好补偿姐姐。”
蓝衣少女脸色一沉,瞪了眼谢锦词,又贪恋地看了几眼少年艳绝的侧脸,这才依依不舍地搁下碗离开。
雕花槅扇被掩上,谢锦词终于放松下来,抬眸望向那笑眯眯的少年。
沈长风正优雅喝汤,“小词儿这般看着我作甚?在外应酬,本就该有貌美的姑娘陪伴身侧,这样一来,饭菜也更加可口些不是?”
小姑娘细眉轻蹙,显然无法与他达成共识。
她抿着唇,认真问道:“小哥哥真的是读书人吗?”
少年垂眼低笑,眼尾的赤色朱砂艳丽无边。
“你哥哥我自然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小词儿大可出去打听打听,若说我做的学问是临安城第二,那么便无人敢称第一。”
小姑娘撇撇嘴,不想与他多言。
小哥哥还真敢说大话!
若他真的学问做得好,定然是个正派君子,又怎会轻车熟路地领她来妓馆吃饭?
少年但笑不语,喝了几勺汤,便停下动作,专注地看着对面的小姑娘。
被卖给人牙子的女娃,大都家中拮据,吃了这顿没下顿,身上长不出几两肉。
但他的小词儿却有些与众不同。
脸蛋圆润也就罢了,吃个饭都那么矜贵讲究,一看便是养在深闺的小姐。
七八岁的稚嫩年纪,本该被父母捧在手心好好疼爱,他的小词儿却要流落异地,连真实名姓都不愿透露。
啧,真真是令人心疼。
红木圆桌下,少年长指慵懒蜷缩,正把玩着一个玉镯。
这玉镯,是他买谢锦词的时候,从王柏川手里顺来的。
当时乍一看,他便敏锐察觉到此物并非常人所有,现下仔细观摩,只见此镯质地细腻滋润,油脂光泽极好,乃是和田白玉中一等一的上乘品。
他漫不经心地转动玉镯,指腹细细描摹过镯身内侧,所触之地微有些凹陷的刻痕。
明亮灯火中,一行遒劲小诗大有笔走龙蛇之势:
龙城胆气尚未减,戎马一生驭天兵。
少年勾唇,不动声色地收好镯子,抬眸看向对面的小姑娘时,两汪桃花眼依旧温润含情。
只是,那深邃眼底多了几分旁人察觉不出的灼芒。
玉镯上提的那句诗,乃是二十年前,先帝亲笔题书,赐予当今大司马的!
上京大司马何许人也?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历经两朝,手握大戎六成兵马,权倾朝野!
玉镯和诗,无一不在提醒着少年,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与当今的大司马有关系!
看来今天的这笔买卖,他赚足了。
谢锦词吃了个八分饱,觉得有些撑,便放下了筷箸。
她瞄了眼少年面前只喝了几口的汤,以及从未拿起过的筷箸,不禁蹙眉。
“小哥哥既然不饿,为何要点这么多菜?”
沈长风笑意温温,“我这不是心疼妹妹吗?瞧妹妹这瘦弱的小身板,不好好补一补,日后如何陪我读书?”
小姑娘歪了歪头,若有所思。
小哥哥掏银子买下她的时候,分明是有些犹豫的,而这顿丰盛的珍馐想来也不便宜。
他们萍水相逢,小哥哥却肯为她花银子。
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姑娘澄澈的鹿眼染上几分悲伤。
她轻手轻脚地离开座位,仔细收拾桌上未吃完的菜,“余下这么多,实在有些浪费,不如打包回去,等小哥哥饿的时候,温一温就可以吃。”
姿容雅致的少年,托着腮,含笑看着忙前忙后的小姑娘。
等小姑娘打包完,他才慢悠悠地站起来,“还是妹妹懂得心疼我,看来我这一百两银子没白花。”
谢锦词两只小手里各拎着两个油纸包,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小哥哥的这顿饭钱,也没有白花。”
沈长风大笑,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花苞头。
……
夜色笼罩下的浔江河畔,有青衣少年娴雅迈步。
他捏着一方雪白帕子,正仔细擦手。
而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光秃秃的花苞头,一手提了四个油纸包,另一只手抱着一盆翠色植物,走得颇为艰难。
“不知妹妹多久没有洗头了?竟摸了我一手油!啧啧,真脏……”
少年嫌弃地眯了眯眼睛,侧目往身后看去。
小姑娘短胳膊短腿,不仅跟不上他的步伐,怀里的花盆也有些摇摇欲坠。
他干脆停下脚步,懒洋洋往临江护栏上一靠。
“妹妹走得慢,我等便是,手上的东西可要当心点,千万摔不得。那可是我给老太太准备的贺寿礼物,金贵着呢!就是把妹妹再卖了,也赔不起。”
谢锦词哼哧哼哧地走到他跟前,把臂弯里的花盆往前一递,不忿道:
“既然这盆花金贵,小哥哥便亲自捧回去吧,这样就不必担心被我摔坏了!”
亏她在吃饭的时候还觉得小哥哥心地善良!
结果这厮不仅嫌弃她头发脏,看着她拿这么多东西,不帮忙也就罢了,还站在那儿说风凉话!
一点也不善良好吗?!
沈长风瞅着不及他肩膀高的小姑娘,桃花眼笑得弯起,“哪有我花银子买下妹妹,却还要我自己拿东西的道理?”
谢锦词不想搭理他,把花盆往怀里收紧了些,扭头便要走。
怀中突然一轻。
她惊讶抬眸,就见姿容雅致的少年,手里多了盆翠色植物。
沈长风轻叹半声,直起身子慢悠悠往前走,温醇嗓音轻飘飘传来:
“都说了我是个心肠软的人,哪里见得妹妹吃苦?这种力气活,还是我来做吧,妹妹只管拎好手里的美味佳肴,待会儿回去了温一温。走了这些路,我还真有些饿了。”
小姑娘呆呆望着少年略显单薄的背影,胳膊还保持着抱花盆的姿势。
少年突然回头,扬唇一笑。
竟比那浔江上绚丽璀璨的画舫还要夺目。
谢锦词怔了怔,小跑着追上前去。
……
银月如钩。
穿天青色直裰的温雅少年领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过热闹繁华的市井,拐进一条幽静宽阔的深巷。
他们踏着青石砖铺就的巷道,入目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青瓦白墙。
偶有枝叶修剪得当的高大树木,姿态闲散地从墙头探出一隅,与月色平分静雅。
谢锦词踩着少年颀长的影子,唇瓣微抿。
以前她在扬州城,住的地方与这里非常类似。
而能够住在这种巷子里的,多为世家大族,或为官,或经商。
看来小哥哥……应该是临安城某个大家族的公子吧。
小姑娘纯净清澈的鹿眼,一路倒映过数块气派磅礴的牌匾。
经过陆家大门时,却见少年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
她不解地歪了歪头。
见少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她忍不住轻声唤道:“小哥哥?”
沈长风懒懒回头,羽玉眉微微上挑,俨然不像是走错了路的人。
谢锦词望一眼陆府牌匾,再望一眼少年,越发不解。
她分明记得王柏川问小哥哥是谁家公子时,小哥哥说他姓陆。
难道……
小哥哥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