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小词儿莫不是昨儿被烫傻了?一个人坐在床头也能笑那么开心?”
姿容雅致的少年,穿天青色直裰,慢悠悠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谢锦词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小哥哥嘴里从来就没句好听的话!
不过……
看在沁霜脂的份上,她暂且不与他计较。
仔细收好小瓷罐,她仰头冲着少年甜甜一笑,脆声道:
“小哥哥,咱们是不是可以出发了?”
少年笑意温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知从哪摸出来两条绯色发带。
他弯身,将发带系在小姑娘光秃秃的花苞头上。
发带垂落肩头,与小姑娘身上浅杏红的半臂十分相衬。
少年桃花眼弯起,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叫双丫髻,府上年纪小的婢女,好像都是这般打扮。”
谢锦词歪了歪头,总觉得头上有些不对劲。
她抬起小手,想要摸一摸,少年却将她的胳膊压了下去,笑吟吟道:“该走了。”
小姑娘眨了眨无辜的圆眼睛,抬脚便要往内室走。
那里有方一人高的落地铜镜,她想去照照镜子。
沈长风却不给她机会,直接牵了她的手往外走,“眼看着时辰也不早了,妹妹还要去做什么?小心我扣你月钱……”
于是,模样可爱的小姑娘,顶着两个被发带束得一团糟的花苞头,满脸天真地踏出了凌恒院。
沈府极大。
谢锦词跟着沈长风走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一路穿过雅致的园林景致和青瓦红柱的抄手游廊,方才来到老太太住的降鹤院。
前厅隐约飘出女孩儿泠泠悦耳的读书声。
青衣少年理了理袍摆,步伐端正地踏了进去,朝着主位弯身作揖,“孙儿给祖母请安。”
谢锦词微微低头,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亦朝着主位福了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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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词儿想要摸头发,沈长风:“不许摸!”
小词儿想要照镜子,沈长风:“不许照!照了扣月钱!”
小词儿歪了歪脑袋,满脸天真:“小哥哥,系上发带,真的好看吗?”
沈长风面不改色:“那是自然,你哥哥我从不骗人!”
主位圈椅上,江老太太身穿松褐色白鹭绕云的褙子,内衬墨青直裾,头戴红珠紫秀抹额,鹤发盘得一丝不乱,端的是沉稳静穆。
而她的膝下,坐了个模样灵秀的粉衣少女,手里正捧着一本书。
想来方才便是她在读书。
瞧见来人,少女连忙起身,乖巧道:“四哥哥好!”
江老太太面容慈蔼,亦温声:“长风来了,坐吧。”
沈长风又朝老太太作了一揖,才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了,笑望着粉衣少女,“妹妹可是在读《小雅》?”
粉衣少女抿唇一笑,“四哥哥真厉害!听闻只言片语,便能知晓我在读什么!”
江老太太目光温柔,颔首道:“你四哥哥的学问,可是临安城数一数二的。灵兮,昨日你不是同我说,有困惑未解吗?”
沈灵兮眼睛一亮,捧着书看向沈长风。
青衣少年哂然一笑,桃花眼里不见多情,只一片清明谦煦。
他起身,温和道:“与往日一样,妹妹随我去偏厅吧,免得打搅了祖母。”
谢锦词始终垂着头站在沈长风身后,见他要走,便也准备跟着走。
江老太太含笑望着孙子孙女离去,目光一偏,恰巧落在紧跟其后的小婢女身上。
女孩儿约莫七八岁,稚嫩得紧,穿牙白罗裙、浅杏红半臂,梳着普普通通的双丫髻,看着倒是乖巧。
她出声唤道:“你且等一等。”
谢锦词脚步一顿,转过身子弯了弯膝盖,细声道:“奴婢见过老夫人。”
小姑娘低着头,礼仪做得挑不出一丝毛病。
江老太太看着她,目光似是考量,“抬起头来。”
谢锦词缓缓抬头,不卑不亢。
江老太太打量了她一番,越看越觉得满意,正要开口留下她给沈灵兮做陪读,忽然瞄见她有些糟乱的头发,绯色发带系得一塌糊涂。
布着皱纹的眉心蹙了蹙。
连自己的仪容都收拾不好,怕是伺候不了她的灵兮。
掩下心中的失望与不悦,老太太靠在圈椅上挥了挥手,“既然跟了长风,便好生伺候着,等来年秋闱他中了举人,你也能跟着光彩。”
谢锦词乖顺地垂下头,轻应了声“是”。
小哥哥已经去了偏厅,她这个时候跟过去恐有不妥,于是直接出了前厅,站在抄手游廊里等。
昨夜下了场雨,今日却有太阳从那密布的云层中探出头来。
初冬的阳光带着几分稀薄暖意,斜穿过廊檐,洒在小姑娘身上。
她虚盯着一处发呆,水洗的眼眸里浮现出疑惑之色。
方才在前厅,老太太让她抬头的时候,分明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慈蔼模样,只是不知为何,却又突然变了脸色,甚至还有些嫌弃她……
那种眼神,她见得多了。
以前在扬州,她虽贵为小姐,府里的丫鬟婆子们却鲜少有对她恭敬的。
她原本以为只要自己乖巧顺遂,不争不求,什么都听叔母的话,就能在府中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
可,叔母竟如此容不下她,甚至狠心地将她卖给了人牙子!
小小的女孩,面朝阳光,眼眶有些泛红。
她低落地垂下头,恰好瞥见自己被映在游廊间的暗色影子。
头上的两个花苞……
形状似乎有些不对劲?
骤然,身后响起脚步声。
沈长风温醇如酒的嗓音懒洋洋响起:“妹妹久等了。走吧,还要去给大夫人请安。”
他顺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花苞头,姿态惬意得很。
谢锦词细眉一蹙,将他的手拽了下来:
“小哥哥!你把我的头发怎么了?!”
沈长风低头,迎上小姑娘气鼓鼓的表情,又揉了下她的头发。
“第一次摸妹妹头发时,可摸了我一手油。我都已经不计前嫌了,妹妹这般凶作甚?”
他笑得桃花眼弯起,显然不打算解释发带的事情。
谢锦词瞪着他,白嫩小脸上神色严肃:
“我好歹是个女儿家,小哥哥让我仪容不整地出了门,是要被人耻笑的!而且我现在是小哥哥的婢女,被人瞧见这副模样,丢的也是小哥哥的脸!”
小姑娘仰着头,不施粉黛的眼角天生便是浅淡的粉色,宛如含苞待放的桃花。
又或许是哭过,微红的眼圈看上去格外惹人心疼。
她分外委屈,一想到老太太看她的眼神,便想起了以前的种种过往。
“这还没说上几句话,妹妹怎就要哭了?昨晚你弄脏的衣服还没洗呢,今日又想多加两件儿?”
青衣少年嗓音如玉,牵着她离开降鹤院,停在一处僻静回廊上。
他伸手解开小姑娘头上的发带,弯下身子在她耳畔温声细语:“丢脸我倒是不怕,我只怕小词儿去陪了别人读书。”
清越嗓音又软又轻,似在哄人。
谢锦词眼里酝酿着层层水雾,瘪着嘴小声道:“小哥哥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不明白就对了,你这么蠢,我也不指望你能明白。”
少年直起身子,慢悠悠地往前走,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慵懒:
“小词儿应该还记得回去的路吧?你先回去洗衣服浇花,等哥哥我给大夫人请了安回来,带你出去吃顿好的。”
谢锦词站在原地,湿润眼眸盯着那抹修长的青色身影。
姿容雅致的少年,身形略显单薄,周身散发着浓厚的书卷气息。
老太太说,小哥哥学问做得好,将来是要中举人的。
可他分明言行孟浪,出入烟花之地,还铺张浪费,甚至替她赎身的时候还用假银子诓骗人牙子。
这些都不该是君子所为!
小姑娘歪了歪头,觉得有些看不透这个少年。
……
天阴了下来,云层如同洇了墨,逐渐变得乌灰低沉。
谢锦词回到凌恒院,立刻把石阶上的花盆搬到走廊上。
昨夜,花盆里肯定飘进了雨水,今日不仅不用浇水,反而还要避免其淋到雨。
小姑娘蹲在花盆前,伸手戳了下翠色植物的叶子,清澈鹿眼里含着光。
小小的植株,不过六寸高,茎笔直,椭圆形的叶片对立而生,边缘还长着小小的钝齿,甚是可爱。
不知它何时才会开花?又会开出怎样的花?
陡然刮来一阵冷风,谢锦词一个激灵,顿时想起她还要给小哥哥洗衣服。
她进屋拿了沈长风的中衣,走到柏木月洞门时,又折回到内室。
一人高的落地铜镜里,映着张圆润可爱的脸蛋。
七岁的小女孩,穿一身牙白罗裙,外罩浅杏红的半臂,整个人看上去又萌又乖。
只是……
头上的两个花苞松散糟乱,简直比刚起床时还要惨不忍睹!
谢锦词噘着嘴巴重新梳好头发,抱着衣服气哼哼地出去了。
……
沈长风踏入紫藤院,有身形纤弱的年轻女子迎面而来。
女子穿云烟紫对襟马面裙,梳着妇人的发髻,还没走出几步路,就以手帕遮面弱声咳嗽。
正是大房嫡长子沈廷砚之妻。
沈长风停在五步开外,朝她作揖,“见过嫂嫂。”
陈语薇笑意温和,颔首轻语:“四弟是来给母亲请安的?”
沈长风亦低眉颔首:“正是。”
“四弟识礼知书,每每休沐回府,返回书院的前一日必要给祖母和母亲请安,难得孝贤。”
陈语薇微垂着头,侧身让路,“快些进去吧,母亲正在吃茶。”
沈长风应了声“是”,余光瞥见她眼底的哀色。
陈语薇嫁进沈家已三年有余,只生下一个女儿,名唤若欢。
郭夫人为此没少为难她。
看她这般失魂落魄地从前厅出来,想必郭夫人又在催她给沈廷砚纳妾。
沈长风心中冷嗤,面带微笑踏进前厅,对着主位圈椅上的妇人规矩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