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沿着花径来到湖畔。
谢锦词恰好被沈长风拎住后衣领,狗男人丝毫不怜惜她身中寒毒,塞了只雪团到她的衣裳里,冻得她一蹦三尺高,费了大力才把雪团抖出来。
抖完,却看见皇帝笑眯眯盯着自己。
谢锦词小脸通红,急忙福身行礼,“见过皇上、太子殿下!臣妇失态,请皇上勿要怪罪。”
皇帝笑容满面,“风观澜那个莽夫,竟也能有你这样知书达理、端雅婉约的外甥女儿……起来吧,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
谢锦词直起身,退到沈长风身后。
笼在袖管里的双手,因为激动而轻颤。
皇上对她没有敌意,甚至从他的语气里,也听不出对舅舅的敌意。
果然,皇上流放舅舅只是个幌子……
沈长风:“雪夜路滑,皇上不在太极殿与文武百官饮酒,怎么到这里来了?”
皇帝:“见你不在殿上,特意来看看。”
谢锦词愣了愣。
她一向比较敏感,刚刚皇上话里的关心,已经隐隐超出君臣范畴。
她悄悄抬起眼帘,瞧见那些皇子神情各异。
沈长风笑道:“既如此,臣陪皇上回太极殿,再饮几盅酒。”
皇帝含笑应好。
一行人都是皇族,谢锦词地位低,不好意思走在前面,便主动落在最后。
宁摇星站在原地。
两人擦肩而过,宁摇星突然出声:“谢锦词。”
谢锦词回眸。
宁摇星朝她温温一笑,“你身上,有死尸的味道。你刚刚,杀人了。”
谢锦词神情一凛。
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然而不过瞬间,那清丽的眉目再度平静如水,“太子妃真爱开玩笑。”
她朝宁摇星福了福身,抬步跟上皇帝等人。
走出数十步,她悄悄回望。
穿石榴红袄裙的少女仍旧站在原地,面容透着不符合年龄的稚嫩,正仰头望向落雪的夜穹。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宁摇星侧脸淡漠如霜,肌肤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就像匠人捏造出的瓷偶。
她在想什么呢?
谢锦词眯了眯眼。
宁摇星,是她看不透的人。
湖畔。
皇帝等人都离开以后,太子祁珩才斗胆凑到宁摇星跟前,“星儿啊,以后你能不能在外人面前给本宫一点面子?父皇知道我们之间感情不睦,今天晚上是特意借着瑾王和谢锦词,提点咱俩呢!”
宁摇星依旧仰望夜穹。
不搭理他,也不给他半个眼神。
仿佛多看他一眼,都是在玷污自己。
祁珩咬牙。
他想着刚刚沈长风和谢锦词嬉戏耍闹的样子,心生羡慕,于是弯腰捡起一团雪,偷偷摸摸地往宁摇星后衣领塞去。
还没来得及靠近,宁摇星转身,一招小擒拿手,狠狠把他摁在雪地里!
祁珩疼得嗷嗷惨叫,“宁摇星,你谋杀亲夫!”
宁摇星慢慢松手。
她起身,淡漠地踩着积雪往宫外走去。
祁珩吃痛地爬起来,桃花眼里噙着泪花,委屈巴巴地揉了揉胳膊。
他身为一国太子,金尊玉贵,却被女人欺负到这个份上!
沈长风把雪团子塞谢锦词衣领里,谢锦词只会娇娇软软地嗔他几句,可他祁珩如果成功地把雪团子塞宁摇星衣领,他相信宁摇星会拿刀直接捅死他!
人与人之间,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他不服大喊:“宁摇星!”
红衣少女微微侧目。
黑曜石般的双眼深沉阴郁,他永远读不懂她在想什么。
她抬步,继续往前走。
祁珩骂了句“小贱妇”。
月色如泼墨,在积雪上折射出皓白光晕,红衣少女身形纤细玲珑,如同黑夜里的鬼魅,在男人的视野中渐行渐远。
雪大了,吹落她满身。
天地浩大,宫闺深深。
她的背影那么娇小……
鬼使神差的,祁珩跟了上去。
离她,
不近不远,
始终跟随。
……
宫宴终于结束。
谢锦词和沈长风回到瑾王府,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府外已经传来迎新年的鞭炮声。
寝屋里通了地龙,暖呼呼的。
谢锦词在窗边罗汉榻上坐了,“在皇宫没吃什么东西,我有些饿。”
沈长风难得殷勤,“我去下饺子。”
他在厨房捯饬了很久,才端来两碗热腾腾的水饺,放到罗汉榻上的小佛桌上,还仔细搭配了酱料和小菜,“尝尝。”
饺子是谢锦词昨儿包的,虾仁冬笋香菇馅儿的,特别鲜。
她拿起筷箸,有点儿嫌弃,“你煮的时间太长了,看,这饺子皮儿都煮破了。”
沈长风瞪她。
谢锦词蓦然想起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下厨。
她抿嘴轻笑,不再多言,乖乖吃饺子。
沈长风心情不爽,“谢锦词。”
“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厨艺不如容折酒?”
谢锦词低垂眼睫,舔了舔唇边的饺子汁。
老实说,容折酒的厨艺确实甩沈长风十八条街。
他的厨艺甚至能和自己比肩。
但是……
少女望向沈长风。
他坐在灯火里,还系着小厨房的花围裙。
那是她常用的花围裙,系在他身上显得特别小,瞧着怪可笑的。
而他眉眼委屈,像是怄气的大狗。
她突然搁下筷箸。
她坐到他身边,搂住他的脖颈,仰头,像是安抚般,主动啄了啄他温凉的唇瓣。
子时已到。
上京城里万千焰火呼啸着腾空而起,照亮了这座千年古都。
迎新年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从府外远远传来,热闹非凡。
沈长风怔怔望着谢锦词。
这是她今夜第二次主动吻他……
她看似温婉如水,可骨血深处,却分明热情似火。
沈长风揽住她的细腰,“谢锦词。”
“嗯?”
“子时已过,你十四岁了。”
大戎的姑娘十五岁及笄,但因为天下不太平,历代皇帝为了扩充百姓数量,一直都执行鼓励女子及早出嫁的政策。
谢锦词茫然,“所以?”
沈长风难为情地蹭了蹭鼻尖,“你懂的……”
“我不懂。”
沈长风难耐地舔了舔唇瓣,“以前你还小,有些事确实不方便做。现在你长大了,心结也差不多放下了,所以……诶,你懂的。”
谢锦词:“……”
她别过小脸,“我还小。”
沈长风语带讨好,“小词儿。”
谢锦词低垂眼睫,飞快钻进床帐。
她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沈长风喝了口冷茶,强压下心头燥意。
他盯向床榻,看来谢锦词还是没能解开那个心结。
罢了,来日方长。
好东西,
总是要留到最后品尝的。
谢锦词趴在黑暗里。
她听见沈长风去了隔壁厢房,没多久就传来哗哗水声。
大约一刻钟后,他回来了。
他掀开被褥躺了进来,身体还带着一股寒意,好像是冲了个凉水澡。
她慢慢转身,抱住他的腰。
帐幔昏惑。
沈长风嗅着谢锦词身上特有的甜香,又想冲凉水澡了。
“谢锦词,我他妈迟早被你整死。”
谢锦词唇瓣止不住上翘,乖乖埋首在他胸前。
除夕夜的炮竹声隐隐传来,不绝于耳。
一夜到亮,谢锦词却睡得格外香甜。
……
大年初一。
瑾王府,明珠苑。
这座府邸以前还是大司马府时,谢晚筝就住在这里。
府邸更名换主后,谢锦词看谢晚筝可恨又可怜,就仍然把她安排在明珠苑,红袖和玲珑也一同住在这里。
后来红袖死了,明珠苑的主子就只剩谢晚筝和玲珑两个。
本该是一年里最欢喜的日子,但明珠苑死气沉沉,无论是谢晚筝还是玲珑,都提不起劲儿。
谢晚筝起了大早,坐在梳妆台前,对着菱花镜慢慢描眉。
桂嬷嬷给她梳头发,怜惜道:“可怜我的小姐,本该风风光光嫁给太子做侧妃的,如今蹉跎了这么久,风观澜也不知能不能东山再起,你可该怎么办……”
十四岁的年纪,搁在寻常人家自然没什么。
可在贵族里,十四岁还没定亲,实在是很难再寻到合适的了。
尤其是如风家这种没落贵族。
谢晚筝摸了摸脸蛋,“乳娘,咱们现在有吃有喝,总比流落街头好。只是过了年,我的婚事确实是眼前头等大事。我寻思着和太子殿下的婚约还在,不如让谢锦词去太子府问问,看看什么时候成亲。”
桂嬷嬷梳头的动作顿了顿。
她望向镜子,她家娇娇的眼睛闪闪发光,显然还做着美梦。
但稍微有点脑子就知道,司马府败落,太子又怎么可能会娶她?
她眼圈湿润,正要劝谢晚筝,玲珑忽然捧着托盘进来。
自打红袖被杖毙,她就再不敢以沈长风的通房自居。
平日里手脚勤快,干的活儿甚至比寻常丫鬟还要多。
她把托盘放在圆桌上,腼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谢姑娘,奴婢给你送早膳来了。”
桂嬷嬷冷淡:“退下吧。”
谢晚筝嘴碎,嘲讽道:“从前玲珑姐姐和红袖姐姐可是经常盛气凌人的,怎么玲珑姐姐如今成了这副怯懦模样?”
玲珑垂下头,“从前是奴婢托大,得了王爷的宠幸,就无法无天,以致遭到谢侧妃的憎恨。如今奴婢想通了,再不敢有乱七八糟的念想。”
谢晚筝翻了个白眼。
玲珑瞥向她,轻声道:“谢侧妃和王爷非常恩爱,大约很快就能有孩子了。听说女子有孕之后,是不方便与男子同房的。也不知将来谁有福气被谢侧妃看中,挑去代替她侍奉王爷。想来,该是梨白或者梅青吧!”
谢晚筝心头微动。
玲珑唇瓣微不可察地勾起,恭敬地退了出去。
谢晚筝立即拉住桂嬷嬷,“乳娘!”
桂嬷嬷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乖孩子!果然船到桥头自然直,瞧瞧,这现成的姻缘,可不就自己送上门儿了?”
“可是,谢锦词会答应让我做瑾王的女人吗?”
“怎么可能不答应?你可是她的亲堂姐!你做瑾王的女人,可是为了帮她固宠,她感激你都来不及呢!”
谢晚筝想想也是。
她脑海中浮现出沈长风的姿容。
平心而论,沈长风长得比太子好看多了。
再加上他如今身份贵重,跟了他,倒也不算委屈了自己。
少女双手捧心,小脸上满是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