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时,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从天际出现。
静夫人已经带着她的人逃走了,长安巷里,楚国的将士们静静望向朝阳。
他们被封存了太久,早已失去生前的记忆。
可是生而为人,骨子里是渴望阳光的。
花怜站在檐下,嗓音轻灵:
“魂归来兮,伏惟尚飨……”
宛如解开阴阳家秘术的咒语,所有将士忽然流露出轻松的表情。
他们的身形渐渐化作发光的尘埃,在阳光里散去。
一声声“公主珍重”,
接二连三地响起。
一滴泪从花怜面颊滑落,她姿态端雅地朝所有将士行了标准的楚国宫廷礼节:
“诸位珍重……”
楚国皇族在亡国后,苦苦支撑了一百多年。
而今,所有的痛苦,由她花怜亲手了结。
当年所有的国库珍宝,全部被她送给了孤苦无依的楚国贵族女子,所以沈廷洵这些年才始终无法找到。
这成千上万名英灵,也由她亲自送归碧落黄泉,好往生投胎。
从此,世上再无楚国。
最后一位楚国将领,向花怜行过大礼,也消失在暖冬的阳光里。
沈廷洵揽住花怜。
十指相扣,他替她拭去滚落的泪珠,“花怜,我会娶你。”
皇上震怒也好,沈家不同意也罢,他都要娶她。
他已经错过了虞落,他不想再错过花怜。
花怜靠在他怀中,“我信你。”
沈廷洵沉默片刻,望向朝阳的方向,“我记得,你问过我能不能给你天下。彼时我不曾回答你,而现在——”
花怜伸出一根食指,轻柔抵在他的薄唇上。
美人抬眸,凤眼缱绻:
“洵,我心中,已经有一座天下了。”
看戏的谢锦词双手捂脸,被撩得不要不要!
怨不得大堂哥栽在怜姐姐头上,就怜姐姐这等容貌、气度、情怀、谈吐,如果她谢锦词是个男人,也得栽在她头上好吗?!
沈长风面露鄙夷,心里面更是酸得冒泡泡。
呵,
他的情敌似乎又多了一个。
正在众人一派轻松时,忽有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谢锦词望去,静夫人去而复返,身后跟着数百护卫。
她慵懒地裹了裹貂毛斗篷,“我就说楚国将士出现得古怪,原来是楚国公主在其中捣鬼。啧啧,沈廷洵何德何能,竟然被你看上?”
她歪头,模样娇俏如少女,“不过呢,看上又如何,那群阴兵终究死了不是?我既放话要踏平沈家,那定然就是要做到的。”
谢锦词握紧拳头。
不愧是守了宁家这么多年的女人,心思当真缜密,也当真有气魄,竟然还敢折返回来……
看来一场硬仗,怕是免不了。
她兀自思考,一道箫声远远传来。
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谢锦词寻声望去,宽大的雪白身影轻掠而来,恰似春风。
织缎靴履踩在翘起的檐角上,老人放下箫笛,慈眉善目,“静夫人,回头是岸。”
“我道是谁,原来是钱老先生。”
静夫人微笑,“老先生要帮沈家?昔年老先生的儿子站在正确的队伍里,虽然失去性命,却换来你余生的富贵。这一次,你却要站错队吗?局势已经分明,老先生,我可是在给你机会。”
钱文慕不以为意,青竹箫笛再度凑上双唇。
一曲《清平调》,寻常至极。
半空中却荡漾开肉眼无法捕捉的涟漪,寂静瞬间后,陡然袭向宁家的护卫!
谢锦词惊讶地看着数百名护卫直接吐血,再望向钱文慕的目光除了敬重外,还有浓浓的崇拜!
祭酒太厉害了!
她身侧,沈长风默默蹲在地上画圈圈。
谢锦词看谁都顺眼,唯独看他不顺眼……
他招谁惹谁了?!
本来他还打算跟宁家护卫们血拼一把,好博得个英雄救美的好感,可是钱老头子出现得太不是时候了!
静夫人退后数步,俏丽的面庞黑了个彻底。
她并不知道钱文慕还有这等出神入化的功夫!
“撤!”
她不甘心地喊出这个字,带着重伤的护卫们快速离开。
谢锦词进了府邸,钱文慕则叫住沈长风。
两人并行在长安巷里,老人眉目慈和,“这一次和宁家相斗,可有什么心得体会?”
沈长风沉默。
他能有什么心得体会,如果不是花怜突然出现,他会败在静夫人手下。
老爷子似乎能够洞穿他的内心,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年轻,且不说在朝中那群老狐狸的眼睛里,就算在静夫人眼里,你也仍旧嫩得很。覆卿,去上京参加会试吧,官场的路,可以开始走了。”
沈长风望向他,“老师再教点东西。”
“唔……”老人沉思片刻,笑道,“覆卿年轻气盛,以后行事前,须得记住一条:斟酌,斟酌,再斟酌。人世坎坷,磨难那么多,不是每一次都能侥幸逢凶化吉,深思熟虑,才能赢下棋局。”
“那如果我仔细斟酌之后,发现自己仍旧处在一个必死的局里呢?”
“那就不必再斟酌。”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心,“遵从这里就好。”
沈长风目送他离开。
老人须发皆白,发髻上簪一根碧玉簪,行走间儒衫轻曳如流水,尽显高士之风。
他看着,朝他的背影郑重作揖。
……
沈府。
沈家人都聚在降鹤院。
江老太太听说了昨夜的事,又是唏嘘又是感慨,最后把花怜搂到怀里,怜惜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花怜乖巧得像猫。
老太太又道:“金鳞楼到底比不得官家府邸,你以后就住在我们家好了。我们家女孩儿多,你住着,有趣着呢。”
“多谢老太太!”
花怜福身行礼,余光却朝沈廷洵投去妩媚一瞥。
勾魂至极。
沈廷洵面容冷峻,不为所动地咳嗽一声,却叫旁边的沈廷逸丢了魂儿,一双眼都看痴了!
二房的林姨娘抓紧手帕,“此事不妥!母亲,怜姑娘虽然对咱们沈家有恩,但也不至于让她住到府里。廷洵正是议亲的年纪,她一个大姑娘住在咱们家,像什么话……”
她觉得花怜就是来勾引沈廷洵的!
可沈廷洵得迎娶高门之女,这样她才能在沈家站稳脚跟啊!
沈廷洵上前,同花怜十指相扣,“祖母,孩儿已经许诺怜姑娘,会娶她为妻。还请祖母安排一下,孩儿想尽快完婚。”
“廷洵!”
林姨娘失声。
就连二房老爷沈毅也猛然拍桌,“什么娶不娶的,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再敢胡言乱语,就给我滚出沈家!”
沈廷洵面无表情,“孩儿已经下定决心。”
“胡闹!”沈毅指着沈廷洵,“娶个前朝公主,你的前途还要不要了?!寒窗苦读多年,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沈廷洵淡漠地看他一眼,跪在了老太太面前,“求祖母成全!”
老太太还没发话,沈毅已经拍案而起,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好你个逆子,你连你爹的话都不听了?!来人,拿鞭子来,我要家法伺候!”
大厅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小厮战战兢兢捧来鞭子,众人一拥而上,劝架的、劝沈廷洵服软的比比皆是,叫谢锦词看得眼睛都花了。
可沈毅好歹也是沈家二房当家做主的人。
他铁了心要叫沈廷洵回头,挣开众人,一鞭一鞭抽到沈廷洵身上,满脸恨铁不成钢。
沈廷洵跪得笔挺,任由皮开肉绽,也不叫半声痛字。
林姨娘拉住花怜哭,“瞧见没,他跟你在一起,就会被他爹活活打死!你如果真心爱他,就离他远远的!你是前朝公主,我们沈家攀不上你好不好?!”
花怜静静看着沈廷洵受家法,红唇噙起淡淡笑意,“为我忤逆家国,为我受鞭刑,又一诺千金,这样的男人,我死也不会放手。”
“孽子!你为女人忤逆你父亲,忤逆你效忠的国家,我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畜生?!”
沈毅怒骂,用尽力气鞭笞沈廷洵!
姿容冷峻的男人,长跪不起。
宽阔的脊背上绽开一道道血花,冷毅的额角沁出汗珠,唇线绷得很紧,因为强忍疼痛,手背上更是青筋暴起。
谢锦词机灵,连忙扶老太太上前。
老太太哭着拉住沈毅,“你不要儿子,我却要孙子!沈毅啊沈毅,你长本事了,你给我跪下!”
“母亲!”
“跪下!”
沈毅面色难看,被迫跪在沈廷洵身侧。
老太太重重敲击了几下拐杖,“如果不是怜姑娘,咱们沈家人还能好好站在这里?!受了人家的恩,却想着逼人家走,沈家的祖训就是忘恩负义吗?!”
“母亲,你不懂……”
“你给我闭嘴!”
老太太拿拐杖揍了下沈毅,“来人,扶大公子下去治伤!”
沈廷洵被两名小厮搀扶下去时,下意识驻足,回眸望向花怜。
老太太当然知道他在担忧什么。
她握住花怜的手,“怜姑娘,老身斗胆唤你一声怜儿,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沈家人,你就跟我住在降鹤院。”
花怜笑眯眯的,“初见老太太就觉得亲切,如今您恩怨分明,越发叫我刮目相看呢。”
谢锦词从旁边探出小脑袋,“怜姐姐,祖母的意思明明白白,你怎么还称呼她老太太?可是不想嫁给我大哥?”
花怜何等精明,立即对老太太福身行礼,“祖母!”
旁边林姨娘气得捂住胸口,“母亲,就这等轻佻女子,如何能嫁给廷洵?!”
花怜眉眼弯弯,“婆婆别生气,你一气额头皱纹就特别多,跟祖母站一块儿,你老态横生,就像祖母的姐姐似的!”
婆婆……
就像祖母的姐姐似的……
平日里温婉贤淑的林姨娘,被气得差点儿吐血,堪堪扶住婢女的手才没晕厥过去!
她指着花怜,“你,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