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耀眼得很,更有蝉鸣鸟噪声不断。
贾蔷辞了贾琏,回到喧哗的小院子里,果然他是贾琏指定的族长,贾代儒、贾代善也拿着他没法子。
只是硬的不行,众人见尤氏回房了又拿着软话逼贾蔷,比如此时就逼着他说出日后宗里的章程来,比如原本贾珍许给贾代儒的一年二百两银子怎么算。
贾蔷只知道吃酒胡闹,哪里知道什么章程?就连家里上下丫鬟仆妇的月钱多少,他还没弄清楚呢,于是借口尤氏才出牢笼须得休息,勉力将来人都送了出去,待百来号人都走了,便去尤氏房里,请尤氏拿主意。
贾蔷曾祖父是贾代化兄弟,尤氏做了贾蔷那么多年的堂婶子,这会子成了贾蔷的母亲,也颇有些尴尬。
这会子家里捉襟见肘的,也讲究不起那些礼数了。
尤氏坐在简陋的炕上看惜春不知愁苦地把玩贾母赠送的金线香囊,又见贾蔷来,便令他也在炕上坐下,这会子勉强算是没了一点子心事,放宽了心去看贾蔷,却见贾蔷比早先成日里跟着贾珍、贾蓉胡闹时老成了许多,一身湖蓝长袍看模样还是春日里做下的衣裳,想来他今夏也没依着宁府的习俗裁剪什么新衣裳了。
“母亲,这族长咱们答应下来了,后头可怎么办?”贾蔷为难地问,他是草字辈的,宗里是个人辈分都比他高,这会子怎么去压住人?
尤氏摩挲着惜春后背,对贾蔷道:“琏哥儿送来的绫罗绸缎、头面首饰,虽用不着,却也不能立时当了,这些东西放在箱子里,等日子再艰难一些,才敢拿去当。可手上没银子,底气又不足,你去荣国府借四五十人,去咱们宗里的庄子上,抢先将秋日里的租子收了,将咱们一房的租子卖掉,剩下的别人家的依旧带回来。不然庄头们看咱们失势定要克扣许多,余下的才送到京里。你这族长年轻,敌不过宗里人七嘴八舌的,怕租子都要被他们全拿了去。到那地步,难道又要请琏儿来给咱们撑腰?”
贾蔷见尤氏提起银子,忙将身上一百两银子放在炕桌上,随后又问:“咱们的地在哪里?”一句话后见尤氏变了脸色,讷讷地道:“我只知道咱们有地在金陵,可不知道那地算是宗里的还是咱们宁府的,也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
尤氏见贾蔷这话问得十分可笑,竟是对家事一无所知的模样,才要训斥他,又觉他一个纨绔子弟,如今乐意赡养她跟惜春两个就已经十分了不得了,又想宗里的账册都跟着宁国府的账册一并被收去了,要讨也没地去讨,且地契如今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也该再请贾琏帮衬着将地契都补上,于是令贾蔷拿了笔墨纸砚来,捏着笔细细地将宁府一宗各处的地写在单子上,想起谁家欠了宁国府的账,也写下来令贾蔷去追讨。
贾蔷看尤氏绞尽脑汁地回想宁国府的账目,先不肯打搅她,随后见惜春牙牙学语地趴在炕桌上看尤氏写字,忽地想起尤老娘母女三人那边的账目,就道:“姥姥走的时候身上没有盘缠,儿子将一枚玉押在当铺子里。那玉至少值个一百两,那会子只当了五十两,怪可惜的,是不是赎回那玉?”
尤氏一怔,握着笔抬头问贾蔷:“你为何要给她银子?”
贾蔷一时间被问住了,嗫嚅道:“姥姥她……”
“什么姥姥?我请她们将你姑姑捎带出去,她们倒是一副唯恐被连累的模样,避之不及地就去了。”尤氏冷笑,看那会子抄家的锦衣卫态度,并没几个人要跟她们这些妇孺为难,只是一门心思去查抄府库罢了——只是秦可卿哪里去了,这叫她至今想不明白。
贾蔷忙点了头,那会子是看尤老娘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一时心存不忍才当了玉叫她们回家去,这会子想想他与尤氏囊中羞涩,就后悔那会子逞英雄了。
尤氏紧紧地蹙着眉头,“那玉也只能可惜了,若你这会子去赎,宗里人以为咱们还有银子,那可了不得了。一个个闻到腥味都要围过来了。”想得焦头烂额才写下几笔肯定的账目,一面递给贾蔷,一边忍不住去骂贾珍:“都是那糊涂鬼闹的事!账目上东一笔西一笔,我又问不得。如今出了事,咱们欠别人的要还,别人欠咱们的就没了凭据!”
这话音才落,果然如今在这府里伺候着的小丫鬟,被尤氏唤作炒豆儿的进来道:“奶奶、哥儿,外头来了个花匠,只说大爷修天香楼那会子从他们那先抬了五盆上等兰花,如今大爷没了,请奶奶、哥儿将兰花的银子给了他们。”
“这就是说曹操,曹操到。”尤氏无奈地叹道。
贾蔷道:“我去打发了他——”
“慢着,今时不同往日,不好得罪人,你且将我这写的单子拿在身上,将人家的账目看了,若果然没给银子,便写下欠条,告诉他们日后再还。”尤氏道。
贾蔷答应着,出了这门向前面去看那花匠,依着尤氏的话讨要账目,看那花匠的账目上都是花匠家的账房写下的数目,并没有宁府管家的签字画押,于是追问了一句。
那花匠冷笑道:“我们与你们府上做买卖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哪一会敢劳动你们家管家签字了?”又威胁贾蔷道:“莫非你们不肯还银子?那么着,咱们只能公堂上见了。”
贾蔷恨不得宁府出事了他立时拔腿离开了京城才好,那么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焦头烂额的,于是也发狠道:“我如今去荣府,你随着我同去,听听荣国府的大管家怎样说,若他们说你这账能上得了公堂,我便随着你去!”
那花匠畏惧于荣国府之威,一时不敢再抬高腔调,委屈地抱怨道:“明明就有这笔账,怎就不认了?”
贾蔷见一提荣国府,这花匠就没了气焰,还要趁胜追击彻底赖掉,却见炒豆儿过来道:“蔷哥儿,这笔账奶奶想起来了,五盆拢共三百两。蔷哥儿给他写了欠条吧。”
贾蔷见原本能赖掉的事,因尤氏这话又不得不还了,心里埋怨尤氏心软,只得写了欠条打发走那花匠,原要直接去寻贾琏,这会子又拐回去了,旁敲侧击地将自己方才已经吓住了花匠的话说了。
尤氏轻叹一声,语重心长地对贾蔷道:“咱们还不起也要认账,人家看咱们孤儿寡母的还有些傲骨,也不肯十分逼迫。不是我逞能不肯借了荣国府的势,是这样的账不知道有多少呢,长此以往坏了荣国府名声,他们还肯再搭理咱们?这么着,连撑腰的人也没了。那仗势欺人的性子,你也改了吧。”
贾蔷忙惭愧道:“到底是母亲想得周到,若是我领了头,下头人惹来官司怕也报荣国府的名呢。”心恨自己稍稍有了好转的余地又犯了老毛病,于是又垂手退了出来,这会子彻底没了长房子孙的气焰,再出门遇上几个讨债的,也只管堆着笑与人家说好话,答应着过后核对了账目后给人家写下欠条。
果然众人原就明白他眼下还不起账,此番来只是唯恐他们赖账,见他们肯认,便也不为难他地去了。
贾蔷上了马,并未先去荣国府,反倒先向尤氏所说欠下他们宁国府银子的人家去,此时夕阳西下,到了人家门前,不说主人家不见,便是门上的小厮也懒洋洋地不肯替他传话,如此便只能再向荣国府去了。
从角门上随着人进来,便进了贾琏外书房等着,有道是一文钱难死英雄汉,这会子了看见什么都往银子上想,望见条案上摆着的紫檀小屏风,也不觉在心里估量其价钱来。待听见脚步声,忙向外去迎,见贾琏领着柳湘莲过来了,忙上前请安。
“怎这会子就来了?”贾琏笑着,望了眼已经黑了的天。
贾蔷忙将尤氏指点的借人收租子的话说了。
贾琏见不是大事,于是并不进书房,将手搭在柳湘莲肩头道:“你随着蔷儿去外头走一遭,也去见见世面。我们一宗的地就在他们一宗边上,直接叫咱们的庄头帮着收隔壁的租子就是了。”
柳湘莲巴不得出门闯荡闯荡,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贾蔷见贾琏这样爽快,忙感激地满口自称儿子地奉承贾琏,约定下两日后抢在秋收前过去后,便又辞了贾琏这边,依旧回家去。
此时已经月到中天了,贾蔷竟是一日不曾吃过饭菜,回了家见尤氏已经吩咐人准备下热饭热菜等他来,便一边侧身坐在炕上吃饭,一边将贾琏的意思说了。
尤氏盘坐在炕上笑道:“咱们如今就是荣国府的附庸国,他们不图咱们朝贺上供,只图咱们少给他们惹事。你那一百两锭子我方才已经叫人剪开了,大的约莫一两小的约莫五两。你带八十两去,路上替为咱们跑腿的买些酒菜,这些银子万万省不得,若是得罪了他们,他们不肯尽力,又或者挑拨了你跟琏儿,那可就不妙了。”
“母亲与姑姑留着二十两可怎么活?”贾蔷原本是不想带银子,一路用柳湘莲他们的盘缠的,这会子听尤氏说,又觉尤氏的话有道理得很,再看那一包用旧帕子包裹的碎银子,不觉红了眼眶。
尤氏笑道:“俭省一些,二十两也够过大半年的了。你收了秋日的租子,不用急着回来,将各处冬日里的年例也一并带来。”待贾蔷吃过了,又连忙打发他回去歇着,自己个虽被关押时饱一餐饥一餐地弄得一身是病,这会子却不敢歇着,拿着贾琏送来的绫罗绸缎,立时领着炒豆儿、银碟儿两个裁剪起来。
尤氏连着累了两日,待贾蔷要瞒着宗里人离京时,才将新衣裳新靴子交给贾蔷,特意交代道:“这衣裳路上不要穿,待到了咱们庄子里再穿。那些人都是狗眼看人低的,你穿的不好了,他们哪里肯搭理你?”
贾蔷昔日常听贾珍说尤氏没什么才干,天长日久的他便也信以为真,此时见尤氏想得那样细致,虽不至于说她有什么雄才伟略,但看她吩咐下的事,打理好他们这个家还是绰绰有余,于是对着尤氏磕了头,抱了衣裳鞋袜,出门骑马悄悄地向荣国府去。
到了那边府门前,望见柳湘莲也领着七八个随从立在马边,便下马笑道:“辛苦你跟我走这一遭了。”
柳湘莲笑道:“也算不得辛苦,二爷叫我去路上听听我们庄子里有没有人捣乱作怪呢。”说罢,令人将贾蔷的包袱拿了放在跟在后头的马车里,与贾蔷再次进府跟贾琏告辞。
今次贾蔷进到了贾琏外书房的南间里,见一大早贾珠、贾琏兄弟嘴里还噙着姜片便背诵起书来,请安后,脱口道:“琏二叔当真要考试么?”
贾琏舌下压着一片法制紫姜,手里捧着书本笑道:“这种事难道还有假的?”
贾蔷很不好意思地道:“琏二叔,那秋闱不是拿着银子就能过的。”眼神闪烁着,用余光去扫这书房,果然望见四处都是书,心道贾琏这是当真浪子回头了?
“没事,我上头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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