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难道有了?贾琏心想。
果然那先来说贾环生辰蹊跷的人,立时就笑着说:“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有样学样!”
史湘云尚且一头雾水,王夫人迅雷不及掩耳地抬手给了她一巴掌,逼着她问:“快说,这孩子是不是给大太太送殡那会子你见着的野男人的?”
史湘云被打蒙了,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就又委屈又疑惑地看着王夫人。
贾琏心道王夫人果然果断,见她还要打,就拉住她手腕,“还并不知道湘云到底有没有呢。”
王夫人满脑子都是“罪加一等”那句话,心道贾政就罢了,万万不可叫宝玉也赔进去,于是挣脱开手,就冷笑着说:“琏儿,你也来管我们家事不成?如今老爷、宝玉都不在,我就替他们休了这个没廉耻的东西!”
贾琏冷笑道:“不管就不管,以后也别来求我。”
王夫人登时服了软,忙讪讪地说道:“话不是那样说,只是如今的事,你大伯子不好掺和在里头。”
史湘云醒过神来,立时满脸涨红地说道:“太太这是什么话?”须臾想着她巴不得离王夫人远远得呢,就又挑衅说:“太太要休,赶紧休,别只打雷不下雨,叫人说你没点刚性子。”
王夫人见她还敢挑衅,就又骂道:“果然是个没廉耻的东西,见男人不好了,恨不得立时撇清干系。”
“是太太先无缘无故作践人,野男人是哪个,太太指出来瞧瞧。”翠缕见史湘云受气,因早见不得王夫人仗势欺人,就立时声援史湘云。
“我这就休。”王夫人早觉宝玉娶史湘云委屈了,巴不得宝玉另娶个有些家底的女子,见她还敢顶嘴,就要向贾政的书房闯。
书房前的侍卫拦着门不叫进,嚷嚷说:“你们婆媳别耽误我们抄家。”
恰有写封条的过来,见王夫人急着找纸笔,就笑说道:“太太要写休书,我就替太太写了吧。”
“那就多谢了。”王夫人说道。
史湘云脸上涨红,紧紧地攥着拳头,心想王夫人急着将她甩开,她又何必巴巴地跟着去呢?便是宝玉在,怕王夫人执意休她,宝玉也只有由着王夫人了。
“太太,你瞧这休书怎样。”那写封条的锦衣卫嬉皮笑脸地说。
王夫人急着救宝玉,也不管那休书上写了什么荒唐言语,只管按了手印。
“奶奶。”翠缕见史湘云要按手指,忙拉住她袖子,“奶奶想一想宝二爷的好处。”
“……想不起来了。”史湘云含泪说道,伸手在休书上按了手印,就对贾琏说:“琏二哥,不好叫老太太伤心,请琏二哥替我寻一处屋子暂住,待过两月,请媒人找个老实稳妥没公婆的人就嫁了吧。”
王夫人见史湘云才按了手指,就要改嫁,嘴里不免啧啧说:“果然是没廉耻……”
史湘云抬手抓住王夫人头发就向地上揪,骂道:“什么混账东西,当初是我婆婆不敢对你动手,现如今还敢胡言乱语!”狠狠地揪下王夫人一把头发丢在地上,这才松手。
王夫人嘴里嗷嗷叫着,好容易躲开,见贾琏、西宁郡王只是瞧热闹,也觉丢人,于是狠狠地瞪了史湘云一眼,就上了一顶轿子,由着人将她抬去小花枝巷。
史湘云见王夫人走了,才要啐一口,忽然就觉她与王夫人方才所作所为就如赵姨娘撒泼时一般,于是便又羞愧起来,领着翠缕也上了一顶轿子。
贾琏思来想去,到底将史湘云、翠缕二人又接回了荣禧堂,又领着史湘云去荣庆堂大花厅里见贾母。
史湘云到了那大花厅里,望见贾母,哽咽一声,将休书呈到贾母跟前,便跪下了,一连磕了十几个头才停下。
贾母坐在榻上,两只眼睛只盯着唱戏的芳官瞧,好半日,才闭了闭眼,问史湘云:“你当真有了?”
史湘云忙说道:“没有的事,是太太怕事,又一直想要休了我,是以……”
“罢了。你以后想怎么着?”贾母又问。
史湘云忙说道:“我情愿陪在老祖宗身边。”
贾母摇了摇头,“玉儿因没了父亲母亲,成了绝户,北静王府正想着如何迂回地退亲呢。你又被休了,我如何能留你在身边?”
史湘云哽咽道:“史家也没了,老祖宗说叫我向哪里去,我就向哪里去吧。”
贾母摆了摆手,又问贾琏:“可有合适的人选,叫她趁早嫁了吧。”
贾琏笑说道:“老太太,我哪里知道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罢了,将她送到你尤大嫂子那,你尤大嫂子认识三教九流的人,大概能替她寻个好人家。”贾母说着,就又叫琥珀拿出二百两来交给翠缕手上,“拿去吧,再多,我也没了。”
史湘云含泪谢了恩,就又与翠缕坐了轿子由着林之孝护送到尤氏、贾蔷家里。
因贾蔷已经与龄官成亲,史湘云在尤氏那住着也很不便宜。恰接连一月有余阴雨绵绵,史湘云才确定自己并没有身孕,就觉两颊发痒,似乎是杏斑癣犯了,于是就要去寻尤氏讨些蔷薇硝来擦脸,谁知走到尤氏房外,隔着窗子模模糊糊地望见惜春搂着尤氏脖子撒娇,一时触景伤情,想着同是孤儿,惜春还有个好嫂娘,她却一无所有。不肯进屋见尤氏、惜春姑嫂情深,于是就又向贾蔷、龄官房去,偏又隔着雨幕,瞧见贾蔷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对会耍大旗的黄毛鸟儿逗龄官。
史湘云越发触景生情,又觉脸上痒得厉害,于是拿着手挠了一挠,待要叫翠缕,又不知翠缕向哪里去了,于是心道她如今不是姑娘也不是奶奶了,也犯不着摆架子,不如自己拿了银子上街上买去,想着,就用帕子包住头,撑着一把油纸伞,趁着门上人在打瞌睡,就向外去。
偏生她从没出过门,出了这巷子,立时晕头转向,不知该向哪里去,万幸下着雨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天大地大,由着她乱走。
忽然走上一条大街,就如豁然开朗一般,史湘云大受鼓舞,于是寻了一家花草铺子,进去拿了银子买了一包蔷薇硝,出了这铺子,正待要回家去,突然见雨水越来越大,于是瞅准一间薛家的铺子,就向铺子里躲去。
谁知这铺子是家酒楼,楼里避雨的会朋友的,坐了个满堂,众人望见一个俊俏女子进来,就纷纷向她望去。
“唱曲的?”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问。
史湘云红了脸轻轻摇头,待要一鼓作气冲出去,又见外头电闪雷鸣,登时没了胆量,于是对堂倌说:“我认识你家奶奶,可否请我去后堂躲雨?”
那堂倌忙问:“你是谁家的?”
史湘云还不曾言语,忽然听席上有人说“贾家果真了不得,抄家后,就有奶奶要自请下堂。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大户人家的姑娘也这样”,虽知晓那人认不得她,但满脸臊红,又待要向外去,迎面撞上一人,手上拿着的蔷薇硝便撒了一地。
香气登时弥漫在整个酒楼内。
“对不住了。”来人说了一声,便轻佻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随即与同伴窃窃私语着落了座。
史湘云顾不得回话,红着耳根子就要冲向雨幕,偏生门外又来了个形容粗犷之人。
那人见了史湘云,就十分鲁莽地问:“是宝二奶奶吗?方才蔷哥儿、芸哥儿在大街上找你呢。”
史湘云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那人粗枝大叶,却只当史湘云怕他生得丑陋,就说道:“宝二奶奶不认得我,我是倪二,是蔷哥儿、芸哥儿的朋友。”
“原来这就是宝二奶奶。”酒楼里众人不禁窃窃私语。
史湘云气急跺脚就要向外去,就有人喊了一声“宝二奶奶”,她一回头,就听见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
“日你奶奶的,笑什么!”倪二瞪着眼睛骂道。
果然酒楼里人欺软怕硬,唯恐倪二动起手来,登时不敢再笑。
史湘云心里一暖,暗道此人虽面目可憎,但却比宝玉有担当,又听倪二喊宝二奶奶,就说道:“我已经跟贾宝玉没关系了。”
倪二憨厚地笑道:“史大姑娘,雨小了,咱们走吧。”
史湘云点了头,见倪二撑了伞护着她向外去,就低着头心道若是宝玉也这样有刚性就好了。
正想着,忽然见那倪二带着她拐进一家铺子,心里略有些慌张,暗骂自己稀里糊涂就跟个生人向前走,却见倪二进去买了一包蔷薇硝并一包茉莉粉出来。
倪二将两包花粉递给史湘云后,就嗅了嗅自己拿过花粉的粗糙大手,笑说:“这两包够吗?”
“够了。”史湘云想起猛虎嗅蔷薇一句,不禁失笑。
倪二看得一愣,随后就本着脸送史湘云出去,一直将她送到贾蔷家里,才向自家去。
史湘云拿着蔷薇硝、茉莉粉,因想着不如送尤氏、惜春一些,于是就向堂屋去,忽然听见尤氏在屋里说了一句“已经查明都是环儿做的,琏哥儿去求了情,二老爷、宝玉大抵明后两天就出来了。”
史湘云听说宝玉要出来,不欢喜反倒害怕起来,暗道宝玉重情,出来了难保不会来求她回去,一旦回去了,落到王夫人手上,她不死也要掉一层皮,于是磨蹭着进了尤氏房里,将蔷薇硝、茉莉粉递给龄官,笑说:“买多了,我用不了,你们分一半吧。”
龄官接了蔷薇硝,笑说道:“你放心吧,原是你家太太自作主张,过了后儿个,宝二爷一准来接你。”见这话说完,史湘云白了脸,又见尤氏给她递眼色,就牵着惜春向外去。
尤氏忙拉着史湘云的手向屋子里床上坐着,见她两手冰凉,就问道:“你难道不想跟宝玉回去吗?”
史湘云哆嗦了一下,叹道:“宝玉就算了,只有一张嘴会哄人穷开心,见了太太就跟老鼠见到猫儿一样。嫂子也知道太太是个什么人,先前家里好一些,还有个慈悲样,如今家里一年不如一年了,她越发连样子也不肯做了。”
尤氏不觉想起没行止的贾珍来,因想若是有朝一日贾珍回来,她怕是还要殷勤地服侍贾珍呢,叹了一口气,说道:“饶是如此,家里有个男人,总比你一个人孤身在外的强。”
“……嫂子,那倪二可娶妻了?”史湘云一咬牙,豁出去问。
尤氏吓了一跳,忙说道:“他泼皮无赖一个,虽很有些侠义心肠,但到底比你年长许多,且为人粗鄙不堪——他原也有个妻子,已经去世两年了,因他先前没个正经行当,又有名的性子不好,旁人都不敢将女儿许配给他呢。”
史湘云立时跪在尤氏跟前,求道:“求嫂子替我去说媒,不要三媒六聘,只要明后两日里布置下新房将我接过去就够了。”
尤氏唬了一跳,忙说道:“你竟然这样怕你婆婆?放着漂漂亮亮、和和气气的宝玉不要,连个泼皮都肯嫁?仔细进了门,他吃醉酒就要打老婆呢。”
“嫂子听说他打老婆?”
“……料想他那样粗鲁的人是会动手打的。”尤氏嘀咕一句。
史湘云忙说道:“就算叫打死,也比留在太太身边强。嫂子瞧瞧,自从我稀里糊涂地被太太教唆着办下那等事,连迎春姐姐的面也不敢见了,连老太太也不待见了。若是再回太太身边,越发的人不人鬼不鬼了。”
尤氏见史湘云心意已决,就道:“既然如此,我替你去说说情吧。说来,芸哥儿还说那倪二托了神武将军冯家的情,要去长安县做守备呢。你随着他去,躲开了宝玉也好。”于是搀扶起史湘云来,又替她擦去眼泪,就叫贾蔷去找了贾芸来说话。
贾芸听说史湘云主动求嫁倪二,也吓得了不得,再三确定后,忙拿了两瓶酒叫家里做了**道菜肴随着贾蔷向倪二家去。
在倪二家里布置下酒菜,推杯换盏之后,贾芸试探地问倪二:“二哥瞧着那史大姑姑怎么样?”
倪二笑说道:“那可是真是罕见的美人,若不是她出门买蔷薇硝,怕这辈子倪二都见不得那样美的人儿。”
“人家要嫁你,你要不要?”贾蔷笑道。
倪二手一哆嗦,酒水洒在手背上,忙说道:“不可这样玩笑,人家是大家闺秀。她嫁了我,就是真正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贾芸正色地说道:“这样的事,谁敢玩笑?史大姑姑怕她婆婆怕得厉害,不然也不会在休书上按手印。如今她知道宝二叔明后两天要回来,猜着宝二叔要来找她,知道见了宝二叔的面就会心软随着他回去,吓得脸色煞白好不可怜。你若有意,就在明后两日布置下新房,打发一顶轿子去蔷儿家去接。若无意,我琢磨着,史大姑姑情急之下,要嫁给旁人了。”
倪二见贾蔷、贾芸二人一本正经,立时欢喜地笑道:“哎呦,没想到我倪二也有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时候。”立时起身向房内去,回来就大咧咧地将一堆约莫一二百两的银子堆在桌上,对贾蔷、贾芸说,“你们二人是买卖人,快快替我将新房布置下吧。”
贾蔷、贾芸见倪二恨不得立时就去接人,于是也不收银子,纷纷笑说道:“史大姑姑算是我们姑姑呢,这还收你们银子,我们算什么人了?”于是立时就告辞出来回家跟尤氏回话。尤氏忙又向荣国府递话,见贾母并无异议,就令贾蔷、贾芸去办。
次日一早,果然倪二正式打发了媒人过来,将生辰八字并聘礼一并送了过来,又许诺下后日办了喜事不等洞房就立时向平安县上任去。
史湘云心知倪二是怕她撞上宝玉,又感激他人虽粗鲁却心细如发,于是满怀欢喜地在第二日后,就带着贾母送来的嫁妆并许青珩、尤氏、迎春、黛玉等赠送的头面珠宝绸缎布帛,便坐着倪家的轿子进了倪家,到了倪家里,将身上嫁衣一脱,顾不得害羞,就逃难一般干脆利落地收拾行李,坐了马车,随着倪二出城。
人坐在马车上,听着轱辘声渐渐安了心,忽然就听见有人远远地喊云妹妹,史湘云撩开轿帘子向后望去,见是宝玉形容削瘦、满脸胡茬、衣衫褴褛地在马车后追,看他踉跄着倒在地上,顿时落下泪来。
“你若后悔,我立时送你回去。”倪二很是磊落地说。
史湘云含泪放下帘子,笑说道:“胡说什么,已经喝了交杯酒了,难道你不认了?”
倪二嘿嘿地一笑,因觉史湘云是大家闺秀,于是束手束脚地,高大的身子缩成一团,唯恐哪一点错了,被史湘云嫌弃。
史湘云见了,不觉便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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