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有多少人能逃过“恨人有,笑人无”这六个字?
伸出深宅大院之中,王夫人深知要击垮一个人,该如何又狠又快地出手。
“珠儿,你且借了衣裳给也俊换上;元春,你来,为娘替你换衣裳。”王夫人冲元春招了招手,又走下椅子,将抱琴怀中的豆儿接了过去,抱在怀中又亲又搂。
“哎!”贾政心叹他还在,就轮到贾珠当家了,没奈何地驼着背佝偻着身子就向前头书房寻贾环、宝玉两个。
陈也俊心中并不做他想,因被父母兄长抛弃,便惭愧地跟着贾珠去换衣裳。
待屋子里只剩下元春母女二人,王夫人便将元春推到梳妆台前坐下,一边拿了梳子给元春梳理头发,望着镜子里端庄柔美的女儿,一边感慨万千地道:“亏得你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将豆儿生了下来。”
“生下来又有什么用?还不是爷爷不疼奶奶不爱。”元春恨恨不平地道,陈家人就这样偷偷摸摸地走了,连一星半点东西也没给他们一房留。
“这用处可大了,”王夫人仔细地将元春的头发盘上她头顶,见自己这没有新鲜的胭脂用,便扬声道,“彩霞,去取了大奶奶的胭脂来。”
“哎。”
“母亲,不好打扮得太过吧。”元春心存顾忌。
王夫人拿着手指在她头上一点,又悄声问元春,“抱琴与姑爷如何了?”
元春回过头来,才要运筹帷幄地一笑,又看王夫人神色有异,便迟疑道:“母亲的意思是……”
“抱琴也该有了吧。”王夫人从梳妆匣子里拿了一根她足有十几年不曾用过的蝶恋花簪子插在元春头上,“……那边的,若瞧见咱们这边子嗣兴旺,不知心中该作何感想。现如今,探春已经在老太太那住下了,日后再想法子,将你们一家子送过去住下,珠儿呢,借口教导族中子弟,在那梨香院稳稳当当地住下。这么着,那荣禧堂不是咱们家的,也胜似咱们家的了。”想着美好的未来,她不禁露出了笑容。
元春自幼聪慧,听王夫人几句,心下便明白了,当即招手呼唤抱琴进来,待望见抱琴老实规矩地进来了,思量一番,便从王夫人的首饰匣子里拿了一只金丝镯子套在她腕上,又觉抱琴身上的衣裳太过朴素,于是便又看王夫人。
王夫人会意,又对外道:“彩云,去将先前给赵姨娘做的一身衣裳拿来给抱琴换上。”
“太太、奶奶,无功不受禄。”抱琴堆笑道。
“怎会无功?你护着哥儿就是有功。”元春笑道,站起身来,两只手按在抱琴肩膀上将她按在梳妆台前,亲自拿了梳子要替抱琴梳头。
抱琴惶恐地跪下道:“可是奴婢做错了事?太太、奶奶有话只管吩咐吧。”又想杀头前总有一顿大鱼大肉吃,如今元春母女又是镯子又是衣裳,莫非要打发她配小子?
“起来,坐着别动。”元春嗔道。
抱琴不敢不从。
元春先解开抱琴的发辫,随后又给她盘上头发,柔声道:“你我二人,算来比跟爷还亲近一些,我幼时便想你我生死总在一处的。”
抱琴叹息道:“姑娘……”再看镜中自己那张算不得花容月貌,却圆圆润润丰润的脸颊,不禁生出一段春愁秋恨来,待望见元春竟给她盘了妇人头,越发狐疑了。
“如今,我只请你做一件事。这件事,一做,便是一辈子,不知你肯不肯。”
“一辈子的事?”
“一辈子的事。”
抱琴心生涟漪,她早过了懵懂年华,怎会不知那一辈子的事,是哪一桩事。想起陈也俊俊朗面孔,又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也俊如今虽看似不如意了一些,到底比低头那些肮脏的小厮强上百倍,于是羞红了脸道:“奴婢是奶奶的人,只管听奶奶吩咐,有什么求不求的?”
元春抿嘴一笑,在她耳边道:“等会子,你将个椅袱拴在腰上,当着爷的面还跟早先一个样,等爷不留心,你就将手往肚子上轻轻地护着。”
抱琴被元春伺候着,先惶恐,后又不免飘飘然,见元春令她装作有了身孕,便回头去看元春。
“能生养,才能千秋百代,不然,便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咱们家看似不如人,但有比咱们更落魄的呢。”元春慢悠悠地道。
抱琴静默一番,了然地点头道:“奴婢都听奶奶的。”
说着话,见彩云、彩霞将胭脂、衣裳都送了过来,主仆二人便又你帮我我帮你地装扮上。
这一番主仆同心的架势,看得一旁的王夫人艳羡不已,暗恨自己不如元春会笼络人心,不然昔日也不会叫赵姨娘踩在她头上。
“姑奶奶,姑爷在外头等着呢。”
元春道:“知道了,这便去。”说罢,便携着王夫人的手,领着抱琴向外去,见外头陈也俊正抱着豆儿玩,便冲陈也俊一笑。
“走吧。”陈也俊将豆儿塞在元春怀中,便迈步向外去,走了两步,忽地回头,望见抱琴一眨眼竟做了姨娘装扮,心觉蹊跷,便看向元春。
元春忙道:“是母亲的意思。”
王夫人也笑道:“也该抬举她了。”
这等美事,何乐而不为呢?陈也俊笑了一笑,对元春道了一声多谢,也便不放在心上了。
王夫人又问:“宝玉、环儿、兰儿呢?一同随着去给老太太请安吧。”说着,便又命令人去请宝玉、贾环、贾兰来,待三个男儿过来了,便将豆儿抱在怀中,叫他们三个男儿与她同乘一架车。
待进了荣国府跨过垂花门,便见王夫人一手抱着豆儿,一手牵着粉雕玉琢的贾兰,身后还有嬉笑玩闹的宝玉、贾兰两个,好似送子观音般进了贾母院子里,听闻贾母带着许青珩、迎春、探春、湘云去林家看贾敏去了,便又拖儿带孙地领着女儿女婿向贾赦院子里去。
虽只住过短短时光,但贾赦这东跨院,王夫人再熟悉不过了。
王夫人细细地将院子中的一砖一瓦看过,无人知晓地回忆起那短暂的美好时光,稍稍收回回忆,便机敏地瞧见这院中下人个个屏气敛息得犹如惊弓之鸟。
“母亲。”元春与王夫人对视一眼。
下人如此,正说明贾赦正在气头上。
贾赦正在气头上,便说明他们来的正是时候。
“姑爷、姑奶奶要留在东边花园子里常住了,去与大老爷通禀一声吧。”王夫人掂了掂怀中的小外孙,这辈子也不曾干过这样的重活,臂膀有些酸了。
“是。”
须臾,贾赦房中传出细微的声响,随后便见贾赦阴沉着脸亲自出来了。
“大老爷。”陈也俊、元春忙行礼。
“哼!”贾赦琢磨着若是他吃了元春的药,如今就当如那贾瑞一样了,于是张口便要教训元春,谁知抬眼望去,便被眼前的情景震住。
人多,势众……贾赦一口老血闷在嗓子眼中,他先看王夫人怀中,见那豆儿粉嫩的面上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直盯着他看;再看王夫人手上,又见贾兰小小书生般毕恭毕敬地给他鞠躬行礼;再看王夫人身后,又见宝玉、贾环二人,甚至有些风度翩翩了;余光扫向王夫人身侧,王夫人那女婿一表人才模样;最后收回眼睛,却又望见元春与抱琴主仆两个竟然双双地出手护住小腹,俨然是主仆二人双双有孕模样……
王夫人一言不发,只这出场的架势,便将贾赦打击得溃不成军。
“大老爷,我与元春要在东边叨扰几日,若有惊扰到大老爷的地方,还请大老爷大人大量。”陈也俊对贾家两房的交锋茫然不知,只当贾赦还记恨元春那药的事,又道,“至于先前那药,亏得大老爷没用,不然,我与元春两个万死也难辞其咎!说来,那药因是从王家舅舅那得的,元春便当是什么稀世难得的好东西,巴巴地给大老爷送了来——”
“你们要待上多久?”贾赦因贾瑞之死,对元春十分忌惮。
陈也俊窘迫地道:“怕要等到琏二哥回来了。”
贾赦道:“在外头租个宅子住不得么?”
陈也俊难堪地握拳。
元春轻轻地将手按在小腹上,低头道:“家里主子多,奴才多,怕在外住了出了事没人照应。”
贾赦一口老血险些喷出,一只老拳紧紧攥住,心道元春是在说他这奴才多,主子没几个?心下不耐烦,便冷下脸送客:“知道了,左右不用荣国府出钱养你们,你老子老子娘乐意养着,谁管得着呢?”
身为男子汉,陈也俊听了这话,犹如被人重重地在面上扇了两巴掌,待要埋怨贾赦口不择言,又想他总是琏二哥的老子,待琏二哥回来,他也能有个好前程,如此又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个,哪里用妻子娘家养活?况且贾赦怕是因元春的缘故才恨他呢。
“哇——”豆儿张嘴嚎啕起来,瞧着像是被贾赦吓着了。
王夫人忙道:“心肝宝贝喽,快住嘴,别吵到大老爷了!”将豆儿交给抱琴抱着,又牵着贾兰的手,忙对陈也俊道:“你琏二哥不在,大老爷心里不痛快,你莫往心里去,只管在东边住下吧,我与你岳父都不是爱冷清的人,家里热热闹闹的才好。”
“多谢岳母。”
“大老爷,我等告辞了。”王夫人心里大呼痛快,一手牵着贾兰,一手引着宝玉,便领着女儿女婿并女婿之妾呼呼啦啦地向外去。
王夫人一家去了,贾赦院子里更显得冷清。
贾赦咬牙站着,耳中是豆儿那越远越清晰的嚎啕声。
“二老爷家人丁越发多了。”身后石姨娘嘀咕了一声。
贾赦一怒,“啪——”地一巴掌打在石姨娘面上,只觉不解恨,便又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在她面上。
石姨娘耳鸣了半日,噙着泪不敢吭声。
“你不看着孟姨娘,过来做什么?”贾赦吸了一口气,忽地心思一转,心头雾霾散去,暗道贾政有个百子千孙又怎样?他这一房只要有一个男孙,便可敌得过他家百子千孙。
石姨娘噙着眼泪,哽咽道:“孟小姨娘连着几夜发恶梦,只说她过世了的丈夫来纠缠她。”
贾赦道:“叫奶奶请个道婆给她看一看吧——罢了,咱们家琏二奶奶定是又要避嫌了,你打发人去寻个有些道行的道婆来。”
石姨娘犹豫道:“可是二爷在时,发话不许尼姑、道婆来家兴风作浪……”
贾赦冷笑道:“如今二爷不在,你还拿着二爷压我这老爷不成?”
石姨娘忙低了头,又想今儿个贾母、许青珩都不在,哪个能拦得住贾赦?思量着,便低了头向外去寻府里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商议。
那些个老嬷嬷们回想了一番,就对石姨娘道:“往日里府里有个马道婆常来走动,你只管打发人去请她就是。”
石姨娘听了,一为了省事,二为了赶在贾母、许青珩回府前将这事处置了,于是便赶紧地打发人去请。
且说那马道婆便是宝玉寄名的干娘,她往日常来贾府各房走动,凭着满嘴的胡言乱语在贾家哄骗了不少银钱。
偏一日贾琏当了家,不许她再入荣国府,便平白无故地少赚了许多银钱,如今看荣国府有请,她也不敢很拿架子,急匆匆地用炭笔将眉毛挑得高高的、脸盘抹得雪白,穿了一件新做的紫青长袄,便急慌慌地随着荣国府下人从后门处入了府,半道上随着石姨娘进了一所富丽堂皇的院落,只当是个正经的奶奶要见她,正欢喜不禁却见石姨娘又将她领进了只种了一棵柿子树的狭窄侧院。
“您这边请。”石姨娘在前领着路,不时偷偷去看日头,唯恐被许青珩撞上。
马道婆低着头,就想怕是要给个偏房看了,跨过门槛进了三间小屋子,入了寝室,便见一枯瘦的女子诡异地挺着大肚子正躺在床上等着。
马道婆上前道:“见过姨奶奶。”
“这位小姨奶奶新近总发噩梦,梦见一个病死鬼来纠缠她。您给瞧瞧,要怎么样才能将那病死鬼打发了?”石姨娘开门见山地道。
马道婆常跟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姑娘来往,焉能不知这许许多多的古古怪怪的事,都是因心病二字而出;有道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医,若不知这位孱弱的姨奶奶的心病,饶是神仙也救不得她,于是笑道:“姨娘只在晚上做梦么?”
“并不只在晚上,有时候白日里,也总觉有人在姨娘脖子后吹冷气。”忽地角落处一人开了口。
马道婆循声看去,望见是一个穿着红衣的婢女,心道多少事奶奶太太是矜持着不能宣之于口都要托个婢女奶娘来说,怕这位奶奶的心病就要请这位丫头来说了,于是装模作样地掐指道:“可是在某处某时某刻那冷气吹得特别厉害?可是在某处某时某刻,又觉那冷气没了?”
“这位莫非是活神仙?”那红衣婢女,也便是碧莲欢喜地道,“我家姨娘确实只在一处觉得自在,她每常说,离开了那地,便觉有人跟着她,留在那地,便觉身子骨也清爽了许多。”
马道婆心下了然了,只是她拿捏着架子不肯再说。
石姨娘眼巴巴地看着,马道婆与碧莲这么一唱一和,反倒叫她身上毛毛的,忙问:“那一处是哪一处?马奶奶给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问完了,不见马道婆说话,忙识趣地塞了银子过去。
收了银子,马道婆才道:“据我说,姨奶奶有了身子,阴气太重,这小院子又忒地狭小,跟个罐子一样,阴风进来,只进不出,也难怪姨奶奶病了。”
“……说来,我只在二爷那警幻斋里自在,偏那是二爷的内院书房……”孟姨娘拉扯着被子轻声说。
碧莲忙道:“姨娘,我不识字,姨娘说的那屋子,可是早先瞧着的种满了桃树的那屋子?”
马道婆一拍手道:“是了是了,还有什么能比桃树更挡煞气的?”
石姨娘眉头紧皱,悄声道:“那可使不得,那是二爷的内书房,二爷不在,就连二奶奶也不敢轻易进去。”
马道婆心里打起鼓,方才装神弄鬼的一番话只为骗钱,如今有怕得罪了琏二奶奶,于是道:“如此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叫我回去做作法术,再做了几道符来请奶奶服下,或许能叫奶奶安神。”
“……是呢。”石姨娘嘀咕了一句,掐算着时辰,便急忙忙地送马道婆出去。
待马道婆一走,碧莲快手快脚地关了门窗,面上一片欢喜模样,两只手揉来搓去,不知不觉间两颊浮现一抹红晕。
“被奶奶教训了几次,你怎就不知悔改呢?”孟氏拉扯着锦被将硕大的肚子牢牢盖住。
碧莲忽地生出一股小儿女娇态地跺脚道:“他不理会我,如今我就要住到他的屋子里去!你说,琏二爷的房里可会跟那些个下作的小厮屋子一样藏着光着身子打架的妖精图?”
孟氏紧紧地抿着嘴,她这肚子已经有七个多月了,只要再挨上两月,孩子便出世了,可出世之后呢?叫他充作贾府的哥儿么?
“你逼人太甚,小心二奶奶她……”
“她怎样?”碧莲冷笑,“她是嫁了人的女人,是锅子里的鱼,案板上的肉,她只能受着。”说完,便又神色诡秘地道:“你等着,我去求大老爷叫咱们搬去琏二爷的警幻斋去,二奶奶舍不得给一颗桃子,她就连桃树都守不住!”
碧莲说罢,一扭身,当真就向前头找贾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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