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若兰推开门,见小亚距离寝殿五六步远,黄仁海在她后面恭敬地站着。
“进来吧。”
上官湄缓了一口气,甩开上官滢的手,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娘娘金安,公主万福。”黄仁海跪下拜道,“传陛下口谕,请皇后娘娘着袆衣跟奴婢走一趟。”见上官湄不解,黄仁海只微微一笑,“这是陛下亲口吩咐的,陛下还说只许若兰姑娘一人陪同。娘娘快收拾一下吧。”
“好。”上官湄缓缓站起身,语气肃然,“小亚,红袖,送宴清公主回叶蓁阁。”
上官滢也不理会她,只是稍微低了下头便拉起一瘸一拐的红袖大步走出凤仪殿。小亚看看上官湄,又看看院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出去。
有一说一,段朴风的账自然要算,可也不是你这样的算法。
不顾大局,不计后果,幼稚,可笑!
上官湄望向上官滢离开的方向,心中有无法抑制的疼痛和愤怒,脸上却也不敢露出分毫。
“辛苦黄公公跑这一趟了,”上官湄立刻换上了得体的笑容,示意木若兰取出一包银子交到黄仁海手上,“本宫也没什么好谢的,聊表心意吧。”
黄仁海掂了掂,知道分量不少。他没想到上官湄出手这样阔绰,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忙不迭地再次跪下磕头道谢。
“公公客气了,还请在外候着,本宫更了衣就去。”上官湄起身,看黄仁海退了出去,嘴角不禁露出一丝蔑笑。
不多时,上官湄换好素服,扶着木若兰的手踏进鸾轿,黄仁海领着轿子在宫中沿着僻静小路走了一刻钟才停住。上官湄走出来,顿时呆在原地。矗立在她面前的是上官祠堂,许久不见,这里一切如旧,洁净如新,香火不断,并无丝毫破败。上官湄停了许久才缓缓迈进祠门,木若兰知道规矩,只留在门口守着。堂内也是一尘不染,上官氏先祖的所有牌位都在堂上供着,周围的壁画雕刻也依旧静静地立着,轻烟萦绕,庄严肃穆。
“皇后……”上官湄正在发呆,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上官湄一回头,发现黄仁海领着上官济站在她面前。他长大了一些,却还是稚气未脱。上官湄欣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忙弯腰把上官济扶起来,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然后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济儿!”
上官济看见上官湄,也开心地笑了。
“你还好么?是陛下让你来的?”上官湄捧起上官济的脸,不住地抚摸。
上官济点点头,握着上官湄的手,把头埋在她怀中。上官湄紧紧搂住他,一别两年,还能再次见到这个软软的小小的人儿,她不知自己有多欢喜。然而当上官湄看到他懵懂清澈的双眼,听到他那句欣喜满足的“很好”,心中却不由得百感交集。他的眼中尽是安然,他的心也尚未被仇恨点染。那么,自己究竟该欣慰还是担忧呢?
“娘娘,”黄仁海尖细的声音落在她耳中,“陛下允许娘娘和荣绍殿下今日来此祭奠祖先,奴婢就不进去了,娘娘请吧。”
“是,本宫多谢陛下。”
上官湄迅速擦掉脸上的泪,领着上官济迈入正堂。堂上摆放着上官氏族人的牌位,从久远的祖先到他们的父皇,还有景舜皇后和昭襄太子,一一在列。上官湄携上官济在堂上行礼祭拜,在牌位前跪了许久。
祠堂里空荡荡的,闭上眼,却似有无数英灵环绕在身边,又似有声声佛偈,将祭拜的人笼罩其间,让他们的神志变得无比清明。
那声音一遍遍回荡着,也一次次确认着上官湄的心事。
父皇,母后,湄儿回来了,湄儿还是回来了。
列祖列宗在上,为了雪我大鄢国耻,保住唯一的嫡子的性命,湄儿只能嫁给弑父灭国的仇人。身体名分之辱不足为虑,湄儿身在荣华之中绝不会忘记上官氏的仇恨,复国之心日月可鉴。求祖宗保佑湄儿,保佑济儿来日重登大统,再兴大鄢。
上官湄双手合十默念着,不多时,一只温热的手放在了她的肩上。上官湄仰起头,看见高乾一身冕服,正站在身后注视着她,连忙站起身。他点了点头,也向上官敬尧的牌位上香拜了几拜,之后吩咐上官济离开了祠堂。
堂内只剩下高乾与上官湄两人相对无言,良久上官湄才开口道:
“陛下保留上官祠堂已是恩宽,怎么还亲自过来?”
“湄儿,朕有喜事,”高乾难掩心中的激动,“大越大军在西蓟胜了。”
上官湄一愣,顿时松了口气。她有些恍惚地看向祖先的牌位,手慢慢扶住胸口。
父皇,涵儿,你们听到了么?
前前后后绵延了四年多的战事,终于平定了,终于平定了啊……
高乾见她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心里渐渐暖和了起来。大婚多日,高乾从未见她露出如此真挚的笑容。他缓了一阵,方徐徐向上官湄解释道:“其尔贺家族言而无信,进犯国疆,已被我军悉数剿灭。我不会再手软,从此以后只有蓟州,没有西蓟;都川亦承诺与大越修好,西南一带从此安稳。湄儿,你的一桩心事可以了了。”
岂止是她的心事,自西蓟复兴到可以与大鄢抗衡的那一日起,这便是上官氏几代皇帝的心事。上官湄身子一软,跪伏在牌位前捂住面庞,眼中的清泪顺着指缝流出,打湿了衣襟。欣慰,思念,懊恼,惭愧……一切交织在一起,她反而不知此刻到底是哪种心情。
“我这里还有一道旨意,想先当着上官氏先祖宣读再昭告天下。但祠堂除非紧急情况是不许奴仆入内的,所以,我只好破例亲自宣给你听了。”高乾深情地凝视着上官湄,郑重地开口道,“皇后听旨——”
上官湄疑惑了一下,不知他在说什么,只好直起身低头接旨。
“西蓟战事已平,边患暂除。大鄢世安公主上官氏、宛贵太妃不畏强敌,忠义殉国,风烈长存,朕心痛惜。追封上官氏为世安思公主,牌位入上官氏宗祠,承万世之典,得千秋之奉。追封贵太妃宛氏为宛德皇后,于上官宗祠别殿设灵,以彰贤名。”
紧绷的心弦被小刀轻巧地割开了一道口子,上官湄惊讶地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高乾将圣旨交到上官湄手上,俯身把她扶起来。
不,这不可能,一定不是真的。
“上官祠堂供奉的是你的先祖,从今以后,祭祀也算我一份。”
“陛下这是……”上官湄的声音微微发颤。
“我知道你刚封皇后,为着上官姓氏他们难免有些微词。上官氏世代贤明,我知你心,绝不玷污世安公主的名声。这道圣旨算是给你的族人,也给前朝后宫一个交代。若他日因你身份再起流言,我定不轻饶。”高乾定定地看着她,半句不提与群臣的争执,“还有,我已经派人去大枰山一带请回了宛德皇后,在皇陵内重新安葬。我也会继续暗查中毒之事,绝对不会放过那些暗害你和宛德皇后的人。”
何必如此呢……
“陛下不是一直忙于朝政战事么?”上官湄默叹,“怎么能为后宫这样费心……”
“湄儿,我专心朝政为的是不负万民,但你也是万民中的一个啊。我希望你平安,岂能负你?岂能看着你和你在意的人受到伤害而坐视不理?”
“陛下别说这样的话。”
上官湄摆摆手,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蔓延开来,涩涩的,又带着一丝暖意。她忍着眼泪,抬起手臂环抱住自己,一动不动地望着上官敬尧的牌位。
黄沙漫漫,西风萧索。
你明知我有道不完的恨还这样待我,让我如何是好?
“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都会说。”高乾亦转过身,对着灵位许诺道,“我会守着上官氏祖上的江山做一个好皇帝,会永远许你做我最爱最敬的皇后,会以此西蓟大捷为契机重振雄风,会以当日凌云之志安邦定国,谋天下万民福祉。”
是啊,做一个好皇帝。
上官湄感慨着,一丝很遥远却又不同于仇恨的情愫从心底升起。作为子民,谁不希望宫中的天子勤政宽仁?谁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衣丰食足?曾经,她的父皇做不到,她年幼的弟弟做不到,就连曾被众人寄予过希望的昭襄太子也已早逝。这天下在上官氏的手中停留了近百年,却在上一朝失去了当年的活力,甚至乱象频出,风雨飘摇。而如今,站在她身旁的旧时相识,她以后日夜相伴的夫君,能完成这个使命么?他灭了大鄢,却靖边解患,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走访各地,百姓生活渐丰,人心叹服。
所以,到底是谁错了?
“这算是陛下许下的誓言么?”上官湄愀然开口。
“是。”高乾坚定地回答,伸手握住上官湄的手腕,“此言既出,绝不毁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