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景殿与后宫区域相距甚远,第二天还不到卯时高乾就起身准备上朝。他嘱咐上官湄多休息一会,没有让她起来,只是叫人服侍更衣洗漱,便匆匆地出去了。
上官湄躺在床上抚摸着手上的指环,望着红鸾喜帐默默发呆。虽然喝了很多酒,但她昨夜睡得并不好,一时想起父皇和母后,一时又想起池南,直到三更天才浅浅入眠。身边还有高乾身体的余温,为什么会突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正胡思乱想着,木若兰已经走进寝殿挂起了帐幔。
“娘娘,陛下已经走了。”
上官湄掀开被子坐起来,殿中一切如旧,彻夜闪耀的龙凤红烛依然立在烛台里,逶迤盘旋。
“难为娘娘了。”木若兰蹲下替上官湄穿好鞋袜,又起身拨了拨她的头发,自言自语道,“陛下也真是勤谨,封后这么重要的仪典,居然都不行三日的休朝之礼……”
“勤谨?”上官湄轻笑,声音有些沙哑,“你昨日应该也看见百官的脸色了,尤其是段朴风,大约我做皇后是他一意孤行的结果,他们措手不及又无计可施。已经惹得群臣不快了,岂有再为一个女子停朝的道理?”她停了一下又道,“——更何况我不愿意。”
“那昨晚……”木若兰盯着床榻略一踌躇。
上官湄摇了摇头,抬眼望向案头半干的朱墨,“他说不会勉强我,会查明宛娘娘的死因,我只要做好皇后的职责就可以了。”
木若兰松了一口气,她俯身握住上官湄的手,“所以您不忍心——”
“我有这么心软?”上官湄闭上眼,“若兰,你不用试探我。我心里怎么想的是一件,怎么做又是一件。现在不是时候,我必须等。”
“其实……陛下很爱重娘娘的。”木若兰小心地看着上官湄。
也许吧。
上官湄故作冷静地站起身走到妆台面前,拾起玉佩缓缓地摩挲上面凤凰出云的纹路。
“他现在爱重我是因为他刚刚封我为后,那来日呢?宫里的事我见多了,口中说说的承诺是最作不得数的。况且他杀了父皇,夺了皇位,我现在孤零零一个人,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任性妄为的公主了。”上官湄惨淡一笑,“若兰,小时候我学过一个教训,敌众我寡之时,不做螳臂当车的事。”
“娘娘,”木若兰耐心地劝道,“您还有我,还有很多亲人。”
“我知道,若兰。日子还长,若没有你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时日该和谁说心里话了。”上官湄蹙着眉,忽地想起一事,“你去找找宫里还有没有靠得住的旧人,让他们去盯着金妃。”
“娘娘……是不是太心急了?”木若兰歪头表示异议,“现在后宫什么情况我们都不知,如果贸然……”
上官湄沉默良久,“你说得对,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对了,凤仪殿由谁护守?”
“季子渊。”
“以前听说过,是此处的旧人吧?”上官湄短暂地思索了一下道,“若兰,仔细看着点宫里的人,别被人动了手脚,我的日常起居你来打点即可。”
木若兰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一早就将一切都布置好了。她看着上官湄阴云密布的表情,心疼地问道:“娘娘是不是想起了……”
上官湄目光闪烁不定,眼圈微红,放下玉佩坐在镜前。妆匣深处,五彩罗缨静静地躺着,崭新肃穆。上官湄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却在碰到罗缨的一瞬间停住。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眼睛看着镜中那张憔悴暗沉的脸,有些伤感地按揉着太阳穴。
“若兰,梳妆吧。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不一刻,几个小宫女端着脸盆和手帕走进来。水中花香四溢,各式物品一应俱全,为首的一个侍女恭恭敬敬地向上官湄跪下行礼。
“请皇后娘娘洗漱。”
上官湄略侧了侧头,只见那侍女年纪和自己相仿,一身浅橘色的素雅宫装,举止大方得体,眉目中透露出三分聪敏与十二分的谨慎。
“本宫并没有吩咐你们进来,你倒是乖觉。”
“回皇后娘娘,奴婢想若兰姐姐初到宫中,服侍娘娘辛苦,就自作主张替姐姐分忧了。还请娘娘恕罪,请姐姐恕罪。”
上官湄点头微笑,夸赞了几句。
“侍奉娘娘是奴婢的本分。”那侍女宛然一笑,“请娘娘恕奴婢僭越,奴婢已经吩咐宫里预备了早膳,等陛下下朝就可以与娘娘一起享用了。”
“陛下并没有说要过来。”上官湄回头看了一眼木若兰,见她正以几不可见的幅度向自己摇头示意。
“回娘娘,虽然陛下没有吩咐,但陛下珍视爱护娘娘之心天地可鉴。陛下与娘娘才刚大婚,今日是一定要与娘娘共进早膳的。还请娘娘饶恕奴婢的心思。”
“想得周到,答得得体,本宫哪还会怪你?”上官湄看上去心情大好,又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小亚。祖上是沂州人,自小在宫中长大,无亲无故,如今能被掖庭令派来侍奉娘娘是奴婢的福气。”
“名字不错。”上官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本宫问你,陛下平日里的起居都是谁服侍?”
“回娘娘,是黄公公和王公公。”
“那其他人呢?陛下总该有几个近身保护的侍卫吧,他们都是什么性情?”
“陈弋是一直跟在陛下身边的,他话不多,但是个尽职尽责的人。”小亚想了想,接着道,“还有陆荻,不过他也不能算是陛下的近侍,总是神神秘秘的,奴婢也不是很熟悉。”
“哦,就是那个爱穿蓝色衣服的?”见小亚微有惊讶,上官湄淡淡地解释了一句,“昨日晚宴之后,本宫就没再见过这个人了。”
“娘娘心细如发。”小亚笑道,“他本是替陛下看守旧日府邸的,与诸位大人交往比较多。除非封后这种大场合,否则的确是不常出现在宫里的。”
上官湄与木若兰交换了一下眼神,便温和地对小亚道:“你来伺候本宫洗漱上妆吧。”
不出半个时辰,各宫嫔妃便一齐前来凤仪殿请安。
那场被史书记作“甲子之变”的宫变发生后,高乾建立新朝,几年来一直忙于处理前朝遗留的内忧外患。现在虽然天灾民困稍解,但仍诸事繁杂,他也没有太多心思顾及后宫之事。如今后宫中有名分的只有晴贤妃、金淑妃、段婕妤和佳才人四人,难免有些冷清。
上官湄高坐正殿,看着堂下四人。除了晴宁年纪稍长,其余人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几人的打扮或娇艳,或雅致,果然如林中百花,各有姿态。上官湄忽然在想当日母后端坐于此,看着这些明媚俏丽的面孔,该是怎样的心情?
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上官湄深吸了口气平复了心绪,肃然道:“平身,赐座。”
众嫔妃谢恩起身,不禁忐忑地望向凤座上这位年轻的皇后。上官湄头戴凤冠,深紫色的凤袍闪耀生辉,本就出身皇家的她此刻更是不怒自威,让人一见就能想到“母仪天下”四个字。
“本宫虽是皇后,但各位嫔妃年长于本宫,就是本宫的姐姐,我们共同侍奉陛下,今后当和睦相处,不给陛下添烦扰才是。”
晴宁缓缓站起身,行礼道:“臣妾等一定会遵从皇后的教诲,绝不会生出争风吃醋之事。皇后,后宫这两年来大小事宜臣妾都已和掖庭令整理完毕,可以呈给娘娘一览。”
“贤妃姐姐辛苦了。”上官湄客气地笑道,示意木若兰将绢帛记录接上来,仔细地翻看着,一边道,“姐姐是皇长子的生母本就辛苦,又一直代本宫执掌后宫之事,记录详细,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本宫应该好好谢谢姐姐。”
晴宁立即福身拜道:“娘娘过誉了,这都是臣妾分内之事。”
“说是分内,可不都是替本宫操了这么多年的心么?”上官湄略微抬起头,“若兰,赐贤妃羊脂玉如意一柄,翡翠镯两对,黄金五十两;也赐淑妃锦缎十匹,珊瑚簪一支;赐段婕妤、佳才人玉钗一对,玛瑙串饰一套。一会本宫会派人送到各位宫里。”
众妃喜出望外,立即起身谢过。
“皇后待臣妾们真是慷慨。”段琼华执扇掩唇笑道,“早听说皇后出身上官世家,乃名门望族,今日一见,果然雍容华贵,气度不凡。臣妾们一定会谨记皇后心意,听从皇后教导。”
自降辈分就算了,高乾还真是什么人都敢往后宫里放,上官湄不禁腹诽。她冷冷地看了段琼华一眼,见她锐利的眼神中充满着挑衅,句句提及家世,心中自是不悦。上官氏虽历经百年,但只要大鄢皇族的身份还在,就永远无法在现今朝中站稳脚跟。上官湄知道后宫众人对自己的身份或多或少都是有怀疑的,但敢明目张胆地当众说出来,这位段婕妤还是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