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仙境的授业台上,弟子们跪拜完先生静静地走下台阶,他们不知先生今天为何没有先走,而是目光聚在远处,静静坐着。
鬼谷子的思绪里满是弟子公孙鞅的身影,他能看到公孙鞅义无返顾的王庭争辩,亦能听到他站在百姓面前陈词新法。他看到万马千军的秦卒冲出山谷,越过长城,与魏军的拼杀和公孙鞅战车上的挥手,他看到了五辆战车撕裂公孙鞅躯体时,旁边那些人的大笑。这便是王庭的斗争,这便是君王的御术,牺牲的永远是臣子,哪怕是忠良。
依靠着贤臣的功德改变不了太多,他们成了君王驾御权术的替罪羊,而这些君王心目中的弭兵统一只不过是自己占有。鬼谷子判断着,推理着。这座利欲的堡垒建立在列国王庭,既相互攻杀又相互帮扶,每一个都不愿看到失去自己。当有新的出现,他们会合而攻之,当有哪一个壮大,他们亦会合而攻之。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将欲弱之,必先强之。将欲敛之,必先张之。”鬼谷子自言自语。“该有人能作此事!”
鬼谷子看着庞涓来到近前,跪拜在地。
“弟子庞涓叩见先生!”庞涓声音低弱,他怕先生正在入定。
“庞涓,”鬼谷子语气平静。“想与为师辞行吗?”
“弟子不敢!”庞涓紧张地说道。他知道先生看透了他的心思,本想实说,却还是存有余力。“弟子追随先生三载,感念先生教诲,真不愿离开先生和诸师兄弟!”
“汝子不必有必顾虑,聚散本无定。自你入山学艺,就己注定要下山拼杀疆场,列国武生有你一份。”鬼谷子依然平静。
“先生是说庞涓有用武之地了!”庞涓有些兴奋。“先生可否告之弟子哪里才有弟子用武之地呢!”
“庞涓,”鬼谷子抬了一下眉毛。“为师教你三载,都教你哪些学问了?”
庞涓一愣,随即说道:“先生授弟子《道德真经》及武学和兵法。”
“熟前熟后?”
“真经在前,兵法在后!”庞涓流利答道。“先生问弟子如此简单问题,弟子不知何意!”
“为师授徒,当授贤德之人,故先传《道德真经》。真经学得当知大道一理,贤德所在,如此汝等可知身去何处,力往哪使。再修绝世术能,便可为奇才,亦得大贤大德。他日历尽身躯之命,则能神去仙里,不生不灭!”鬼谷子一字一板。“庞涓,倘若有了术能,而无大道之理,虽才不德,虽奇不贤,必招杀身之祸啊!”
“弟子记下先生教诲了!”庞涓听得先生低沉深切之语,顿觉有些苍凉,泪水不自觉顺面而下。“先生!”他语似哽咽。“都怪弟子贪图功名,遂生下山之心。先生恩德难报,弟子知错,定随先生修道云梦,再不离左右!”
“荒唐!”鬼谷子脸色一沉。“要报为师授业之恩,更要挥师列国了!”他轻叹一声。“为师苦心,汝当知道。真经道义,汝亦通晓。身有奇才,当于乱世中成就奇事,方显道理啊!”
“先生,弟子确是一时糊涂,才…”庞涓泪流满面。
“汝子心已波动,再留于山上,亦是无有进展了!”鬼谷子点点头。“此时下山亦好,有你用武之地,你可想好要去哪里?”
“弟子想回魏国!”庞涓看着鬼谷子,没有丝毫犹豫。
“可说说其因!”鬼谷子闭目静听。
“其一,弟子本是魏人,其二,家中贫困,故才遣弟子随军,盼望弟子能光耀门庭,其三,魏势走弱,可僵而不死,秦、齐虽攻,却难灭亡。弟子愿在此时,助其武攻,亦可得私名流芳,又可得军武归拜,实现先生一统之梦!”庞涓夸夸而谈,他知道先生的梦想。
鬼谷子听完,已知庞涓深思熟虑,不知因片语闲言所能改变。“汝子既己周全此事,为师不拦。可为师只想提醒,大贤大德者视天下大道为己任,非资一户一族。”
庞涓明白先生点示自己不要私利,也看出先生真要自己下山了。他倒感觉有些失意,还有那些师兄弟,特别是同来的孙宾还会学些什么。“先生!弟子下山,亦不会辜负先生期望,只是弟子还有些学业不精,先生可否再授弟子绝学,亦在他日不被耻笑!”
鬼谷子睁开双眼,看着庞涓,微微一笑。“汝子可笑!你亦得绝学也。”
“可弟子并没感到有绝学在身啊!”庞涓有些狐疑。
“为师授业,你已潜移默化。游戏之中,已实演所得,若再悟透,已是绝学。”鬼谷子语重心肠。
“弟子知道了!”庞涓低声说道。“先生,…”庞涓吞吐一下。
“还有何疑?不必吞吐!”鬼谷子厉目相对。
庞涓知道此问必会令先生气愤,可考虑此去,不知可有机会再见,还是咬牙说道:“弟子该罚!”
“为师不知何事罚你?”鬼谷子惊奇地看着他。“你即将下山,为师只有伤别,何出此言?”
“先生!弟子偷看先生私传乐师兄的治世密学了,虽背诵不差一字,却难悟妙理,先生可否点示弟子?”庞涓说完,跪了下来。
鬼谷子先是一惊,良久又恢复了平静。
庞涓却如浑身上蚁,心生颤抖,可能得先生点示,如何罚得已不重要。
“看来你还是读得太少,无用心体会啊!”鬼谷子没有指责他。“庞涓,你既将下山,为师亦不怪罪,权且当送你一个人情。记住,此文读时需放正心神,否则妙理永不示现!”
“弟子谢先生点示!”庞涓有些激动。“弟子谢先生不罚!”
鬼谷子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庞涓再次叩拜,一步一退下了台阶,这才转身疾步而去,眼里噙满泪水。
孙宾按先生约定,手拿竹简来到鬼谷洞前。
珠儿迎了出来。“先生己在等你,进去吧!”随后领着孙宾进了洞内。
那日,孙宾独自一人站在山峰,看着列国版图,手拿枝条勾勾画画,排兵布阵。他全神贯注,竟不知鬼谷子已到了身边。
他设计了一个阵法,死门数道,可就是不知该把生门设于何处。先生授业时曾说,阵法变化万端,可布阵之人必要留一生门。他们都揣摩过此语,最后在《道德真经》找到了答案,先生暗示物及必反之理。
孙宾用树枝选了几处,惧不尽心意,无奈摇了摇头。此时,一支树枝在阵内划向他的脚步。他一惊,明白了此理之时,也看到先生已在身侧,忙跪地叩拜。“弟子谢谢先生点示,弟子明白生门亦是布阵者之心!”
鬼谷子点头微笑。“汝子看庞涓下山,却还心平研习,为师高兴!”
“弟子愚笨,学艺未精,怎敢懈怠!”孙宾起身,侍立一旁。
“庞涓下山,诸子有何评说?”
“师弟学有所成,必能有所作为!诸师兄第皆为之高兴。”孙宾没学不善之词。“只是诸人多了一份思念和羡慕。”
“听你一说,诸子认为庞涓已有所成了?”
“师弟在这列国版图游戏中,总是胜多输少,也曾与我等多次论兵,弟子确知不如师弟!”
鬼谷子笑了一下,随后收起笑容。“大将军应知战必胜之理,岂可拿兵士生命等同儿戏。庞涓品性浮躁,三年之学,只在雕虫小技而已。”
“孙宾迟钝,还请先生教诲,弟子自知亦在小技之内。”孙宾惊慌说道。
“先圣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为人之道,贵在真诚,为兵之道,贱在好战。庞涓自作聪明,争强好胜,看似大才,终是平庸。汝子倒是心存善念,不投机取巧,亦没好战之心,为师看你可成大器!”
“弟子愧不敢当!”
“还记得你与庞涓争论谁是天下第一兵家之事吗?”鬼谷子目视远处。
“先生亦知道了此事!”孙宾惊奇,这只是他和庞涓私下之事。“弟子好胜心强!才说了先祖孙武。现在细想,倒感荒唐。”
“可你却能答对,包括曾对燕国来敌分析,为师也高兴于此。”鬼谷子面露笑容。“就为师所知,你的先祖孙武子可称得当今兵圣,前无古人,后不见来者。”
孙宾叩拜。“弟子代先祖谢先生褒奖!”
“你可知为师为何称孙武子为天下兵圣吗?”
“先祖善于用兵,常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鬼谷子摇头。“非也!他并非因为善战,而是因为他善于不战。”
孙宾怔道。“善于不战?”
“正是,孙武子深谙用兵之道,非一般兵家可比。纵使吴起,也只能望而不及。”鬼谷子从怀中拿出一卷竹简,神情庄重。“此为《孙子兵法》,为师每每读之,总是唏嘘再三,拍案惊叹啊!”
“先生!”孙宾圆睁两眼,盯着书卷。“这兵法…不是失传了吗!其可是先祖真迹?”
“正是。”鬼谷子点点头。“你一直心存善意,胸无杂念,为师观你三载,当读此书了!”鬼谷子双手托起,递与孙宾。
孙宾跪倒,双手接过,叩拜先生,泪流满面。“弟子谢先生厚赐!”
“为师确信此书当为世上独本,”鬼谷子见孙宾起身,缓缓说道。“孙武子厌倦战事,用毕生心血著成此书,献于吴王后隐退。吴王视此为宝,深锁于姑苏台中。越王勾践灭吴之时,火烧姑苏台,此书也就失传。好在你的先祖著述之时便留下副卷,传于贤德尹喜,家师又将此书传于为师。为师虽授业弟子兵法,却一向谨慎,只传片段。”鬼谷子凝视孙宾。“记住!得此书者,善用为天下利,不善用之则为天下害,故心术不正之人不可习之。你拿回去,先背记下来,再细心揣摩,三日之后到为师洞内还我!”
“弟子谨记先生之命!”孙宾拜别先生,来到空闲的得地居所,关门、焚香,摆上先祖灵位,拜了又拜,方才正襟危坐,展卷阅读。
没到两日,孙宾已然记下。第三日,他再而细对,不漏一字,确信无误,才赶到鬼谷洞,按先生之命还回。
孙宾进得洞来,已见先生坐在几前。
孙宾叩拜。
“起来吧!”鬼谷子语带慈祥。
“谢先生!先生赐读《孙子兵法》,弟子已读三日,特来还简!”孙宾恭恭敬敬地双手将书简放于几上。
“你可熟记于心?”
“弟子熟记于心了!”
鬼谷子展开书简,随机读道:“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
“合军聚众,交和而舍,莫难于军争。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军争为利,军争为危。举军而争利则不及,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是故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和为变者也。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悬权而动。先知迂直之计者胜,此军争之法也。”
鬼谷子示意孙宾停下。
鬼谷子微笑点头。“孙子曰:凡处军相敌。”
“绝山依谷,视生处高,战隆无登,此处山之军也。绝水必远水,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渡而击之利,欲战者,无附于水而迎客,视生处高,无迎水流,此处水上之军也。绝斥泽,唯亟去无留,若交军于斥泽之中,必依水草而背众树,此处斥泽之军也。平陆处易,右背高,前死后生,此处平陆之军也。凡此四军之利,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养生而处实,军无百疾,是谓必胜。丘陵堤防,必处其阳而右背之,此兵之利,地之助也。上雨水流至,欲涉者,待其定也。凡地有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必亟去之,勿近也。吾远之,敌近之;吾迎之,敌背之。”
鬼谷子再次示意。“你用心如此,孙武子在天之灵,可以告慰了!”他站起身,向洞外走去。“拿上书简,跟我来!”
三人来到洞外,站在了石台之上。鬼谷子一指石坑,对着身傍的孙宾。“把书放到里面!”
孙宾按先生分咐将书简轻轻放在那里,又见珠儿将干柴加入上面。
“把火把给他吧!”鬼谷子看着珠儿将手中火把递在孙宾手中。“把它点着!”鬼谷子语气严肃。
“先生!这…”孙宾狐疑地看着先生、师母。
珠儿微笑着点点头。
鬼谷子心情沉重。“烧吧!它原本你家之物,现已记在心里,要它何用。为师亦是不舍,可一想后世之人因它会再起战乱,还是下了狠心!”
孙宾艰难地将干柴点燃,随着黑烟泛起,传出书简蹦裂之声。
这声音让每个人都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