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一此时转向永泉,说道:“如此一来,只剩永泉还未演奏了。”
永泉虽觉惠一先前的话略有禅机,但他不曾有“子时斗乐”的记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真相,因一时想不通也未在意,听到友人的催促,笑着说:“惠一与雪姬殿下珠玉在前,只恐怕我的笛声会让你们失望了。”
惠一与江雪相视一笑,同时答道:“愿洗耳恭听。”
永泉也不推脱,拿起龙笛,贴到唇边吹奏起来。
永泉所奏的同样也是礼佛之乐,不过与惠一的琴声相比要更加温柔,更显生机,其婀娜变化之处是琴声所不及,但庄严肃穆之意就无法与琴声相比了,二者各有千秋,同样能够澄澈心灵。
江雪听完这一曲,忍不住感慨道:“前来敬香之人即便有什么烦恼,听到惠一与永泉殿下的乐声,也该放下烦恼了吧。”
惠一笑而不答。
永泉一本正经地回答:“相比起雪姬殿下,我还差得远了。雪姬殿下先前的琴声才是真正地会让所有人放下忧愁的无忧之乐。”
江雪笑了笑,也没有胡乱自谦客套。
“如今我们也算以乐会友了……二位且看着乐谱,我随意演奏一点曲子如何?”
永泉惊喜地问:“可以吗?”
惠一笑答:“多谢雪姬殿下。”
江雪看着两人一起研究起了《高山流水》,索性抱着一点帮忙和一点捣乱的心思演奏起了这首曲子。
乐曲名虽然相同,但古琴谱和胡琴谱可不同,演绎方式更加不同,她偏要挑了这首曲子,果真让那边两位僧侣不知不觉间就记错了乐谱,发现了错误后,两人无奈地抬头看她,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好嘛,我换一首曲子好了。我看看……”
江雪四处张望一番,见到一些在外界已经凋零的花寺中还有盛开,也就有了主意。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白居易的这首诗也流传于另一个世界,同样的,也有乐师有感而作曲,正如《春江花月夜》一般,截诗名为名,曲名便是《桃花》。
《桃花》一曲欢乐融融,尽显□□,与先前几首乐曲相比多了很多人间的烟火气,可也正因如此,反而让附近的香客信徒们更加停滞于此。
这一日就在这般欢快的气氛中度过,江雪有幸吃了一顿斋饭——内心评价是十分难吃,好在音乐足以弥补饮食的不足,她也没有丝毫不满,等到两位僧侣将《高山流水》翻过一遍,她就催着两人试试看演奏一遍,还尝试着加入合奏,好在三人都算是技艺高超之人,才没有出现乐声嘈杂的情况,但这种并无合奏曲谱就匆忙合奏的弊端也显现出来,古琴、龙笛与胡琴的声音混在一起,反而不如单独演奏。
于是,三人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永泉留下了《高山流水》的乐谱,抱着木匣回去了仁和寺,江雪则带着惠一赠她的平安符回到了藤原家。
江雪一回到自己院中,麻仓椿匆匆迎上来,双手捧着一封信。
“雪姬殿下,有您的信。”
江雪接过信,随口说:“你不用做这些事情。”
麻仓椿笑着说:“我如果什么都不做也不像话,虽然已经给这里布好了结界,但我总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好,难得能有点事情做,雪姬殿下就不要剥夺我的乐趣了。”
江雪无奈地摇摇头,拆开了信封扫了一眼,突然说:“椿,准备一下,我们出门去。”
麻仓椿没有多嘴地说什么“天都快黑了还要出去”这种话。
“去哪里?”
江雪笑着把信最后的署名给麻仓椿看。
“你说……这是哪里呢?”
麻仓椿不禁睁大了眼睛。
那个署名分明是京中最有名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
麻仓椿的心中涌出一丝窃喜,却又觉得不敢置信,那样的猜测太令她震惊,让她无法相信自己会这么幸运,可如果不是这样的理由,她也想不出雪姬殿下会特意叫上她一起出门的原因——平时雪姬殿下出门分明只会带着神将和那个武士源赖久,虽然说让她在家中看书是对她的厚待,但是这样的厚待反而让她心中不安。
现在这封信……更让她忐忑不安。
江雪把信叠好,放到桌上,喊来侍女让她去给伦子夫人打个招呼说自己有事出门,这才拉上了一脸呆滞的麻仓椿。
“好了,如果你一直是这幅表情,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对晴明大人介绍你。也不用太过受宠若惊,晴明大人年事已高,不再收徒,不过,我写信问过之后,晴明大人说,他的儿子虽不成才,也可堪为师了,吉昌大人也同意了收徒,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拜在吉昌大人门下——”
“我非常愿意!”
麻仓椿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的心声。
“我哪里敢奢求让安倍晴明大人亲自来教我,能够拜在安倍门下,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吉昌大人愿意收下我这个别族的女子做弟子,我只有感激,怎么可能会不愿意……雪姬殿下,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她说着说着就哽咽了,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江雪递过去一张手帕,笑着拍拍麻仓椿的肩膀。
“你去好好谢晴明大人和吉昌大人就好了。拜师以后,要好好学啊,不用想着报答我的恩情,等到你学成出师,功成名就的时候,就是给我最好的报答了。”
麻仓椿用手帕捂着眼睛,已经根本说不出话来。
江雪无奈地回头看看天一,这位神将也毫无办法,无声地摇头表明了自己的无奈,不过,天一眼中并无厌烦,只有怜惜。
大概此刻她们的心情类似吧。
看到因为能够拜师求学而激动的麻仓椿,谁也不会厌烦取笑的。
江雪看着麻仓椿一时半刻冷静不下来,索性打发源赖久去准备牛车了,今天白天她坐的是永泉的牛车,自己那辆得自定子所赠的牛车还好好地休息着呢。
又过了一刻左右,一辆牛车开离藤原家。
麻仓椿这才从那样巨大的喜悦中回过神,不再哭泣,只是心中越发紧张,小声问道:“雪姬殿下什么时候写的信?”
“写乐谱写累了就写了信啊。”江雪揉了揉麻仓椿的头发,好笑地说,“你不会以为我当时只是随口说说,之后就忘记了吧?”
麻仓椿有点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她真的这么想过。
但她又不敢催促。
谁都知道,上位者的垂怜来的突然,去的更加突然,如果她不知好歹地奢求更多,说不定很快就会被厌弃,能够替代她的人实在数不胜数,那几个侍女已经明里暗里地“提醒”过她,保护雪姬殿下的阴阳师从来都不少,安倍晴明的孙子安倍昌浩就已经宣誓过效忠。相比之下,区区一个麻仓家的女孩有什么特殊?
她曾以为自己能够脱离被父亲卖掉的险境是因为自己的聪慧,现在看来,完全只是因为“藤原雪姬”善良,因为藤原雪姬从来就不需要麻仓椿,而是麻仓椿需要藤原雪姬的庇护。
这是并不对等的关系。
但她从未忘记过她发誓那一刻的心。
——想要报答,想要保护,想要让藤原雪姬知道自己的善意不曾被浪费。
江雪一看麻仓椿的神情就知道了,无语地耸耸肩。
“你也稍微信任我一些啊,我什么时候空口许诺不作数了?”
麻仓椿尴尬地笑着。
“以后我一定都会相信雪姬殿下。”
“这还差不多。”江雪转而给麻仓椿说起了安倍家的事情。
安倍晴明的长子安倍吉平婚后从妻居,平时都不会回到祖宅这边来,目前跟安倍晴明一起住在土御门的是他的次子安倍吉昌一家——也就是安倍吉昌、妻子露树以及儿子安倍昌浩,安倍吉昌的长子成亲和次子昌亲在结婚后也都搬离了安倍家。
“所以现在安倍家没住几个人,算起来神将和式神都要多得多的多。”
江雪给麻仓椿理了一下大概情况。
“唔,目前黑龙神子森村兰在安倍家休养,不过她平时都在结界之中,你未必会见到。”
麻仓椿用心地记下来,确定自己没有遗漏错误之后才疑惑地问:“我拜吉昌大人为师,本来也不会见到黑龙神子吧?”
江雪一愣,盯着麻仓椿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麻仓椿被笑得一头雾水,不安地说:“我说错了什么吗?”
江雪笑着摇头,“椿,你以为我给你介绍这些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之后要住在安倍家,总不能连人都认错了吧?”
“什么?!我要住在——”
麻仓椿尖叫起来,好在她的理智及时回笼,让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把“安倍家”几个字闷了回去,但从她那目瞪口呆的模样来看,她的心情表露无遗。
“这是当然的吧,虽然椿的情况不能说是笨鸟先飞,不过,你不能去阴阳寮中,总是往返于安倍家和藤原家只会更加招人注意,住在安倍家才能全心全意地学习,就算吉昌大人不在家,你还可以去书房看书,遇到不懂的地方还能请教神将,也许晴明大人心情好也会指点你几句,别人求之不得呢。”
江雪把麻仓椿按回原来的位置,笑嘻嘻地说:“就是有一点你得当心了,书房里那些书,你要是翻阅的时候一不留神损坏了,可要记得整本书抄一遍。”
麻仓椿呆滞地“啊”了一声,过了会儿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只要损坏就要抄写赔偿?雪姬殿下怎么知道?”
江雪意味深长地说:“这当然是因为……我得到过这样的教训了啊。那里可有十几本书是我抄的。”
“哎?雪姬殿下以前去安倍家看书?”麻仓椿太过好奇,在心知不妥以前已经脱口问了出来。
江雪满不在意地说:“当时在晴明大人那里养伤,说好了让我看书打发时间,谁知道书损坏了一页就要整本抄一遍……等我伤养好了,还回头去抄书抄了好些时间呢。”
她说起这事就嘴角抽抽。
鬼知道那书架为什么那么不稳,她只是一不留神就……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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