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琴声终了,那片刻之间的月色也跟着褪去了,林间分明还是白昼。
最先回过神来的竟然是勾陈。
这一位被隆重地用祭天的神乐迎接的斗将开怀大笑,用力地鼓掌,不遗余力地表达着自己激动的心情。
“雪姬殿下的琴声太美了!让我都想要随之起舞了!”
江雪轻轻摇晃了一下头,把心神从那种刻意剥离情感的状态抽出来,闻言不禁一笑。
“若是勾陈愿意伴舞,那是我的荣幸。不过,勾陈的舞——是说‘剑舞’这一类吗?”
勾陈大笑道:“雪姬殿下果真懂我!我可不会那些软绵绵的舞蹈,若是持兵器而舞又怕打扰了雪姬殿下的演奏,下次若有机会,我再来跳给雪姬殿下看吧!”
江雪开心地点头。
“好啊好啊,那就这么说好了!如果是‘剑舞’的话,我也会一些哦,嗯,当然不比琴声有自信就是。晴明大人、天一,我这一曲可还能入耳?”
天一微笑着点头,由衷地叹道:“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神乐’……这才是‘神乐’应该有的模样吧。”
江雪心里略有些得意,随后看向安倍晴明,等着这位大阴阳师的评语。
过了会儿,安倍晴明才说:“若是在满月之时演奏这一首琴曲,想必会更加动听吧。”
江雪不禁一愣,这话说的没有错。
演奏乐曲也有“天时、地利、人和”之分,就像她会呼应季节演奏当时的乐曲,也会因地制宜,在山林间演奏《空山鸟语》,又或是为了特定的人献上一曲《梅花引》,《月御望舒》这首曲子自然是用在祭月之时最为合适,而祭月从来都是在晚上,多是满月之时。
不过这都属于乐曲技法之外的技巧,如果不是对音乐有一定的了解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江雪心里有些奇妙的感觉,她早知道安倍晴明在音乐上颇有造诣,否则也不可能合得上她当初演奏的《一枕黄粱》和《梅花引》,可是,现在听到这样的言论,她仍会感觉到高兴。
——能够听懂乐曲中心意的人固然是知音,可以知晓乐曲内涵的人也同样是知音,只不过一者知人,一者知乐。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点头答道:“确是如此,若是在祭祀之时就会更好了……不过,我毕竟不是天音阁出身的乐师,便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全,也无法完全呈现出这首乐曲的魅力,此种遗憾怕是只有我知晓了。总而言之,若是勾陈满意的话,那么就不算是我违约了。”
安倍晴明不禁一笑,看向勾陈,说道:“勾陈啊,藤原家的姬君亲自奏神乐来迎,今后她的安危可就拜托你了。”
勾陈一拍胸口,慷慨应道:“自当如此!不过,刚刚雪姬殿下说过,还会再奏得意曲目——言下之意,刚刚的神乐必非雪姬殿下所长,听过了神乐,我可真的太好奇雪姬殿下精擅的乐曲会是何种模样了。”
江雪抱着胡琴,笑吟吟地看了回去。
“勾陈的意思是想要听吗?好啊,不过,我有言在先,我最擅长的乐曲听来并不快乐,若是有所顾虑的话,现在改口也还来得及哦?”
《乐术九章》之中,她最擅长的是《悲》之章的曲目,最能表现精微的、名动天下的《一枕黄粱》正是出自《悲》之章。
勾陈更加好奇,刚刚被勾起的战意化作了另一种形式的好胜心,直接应道:“既然雪姬殿下都说过要演奏得意的曲子,当然是要听雪姬殿下最擅长的乐曲!”
天一笑而不言,显然默认了勾陈的话。
安倍晴明更加直接,仿佛自己才是来做客的客人,摆出客随主便的模样,只坐在那里,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江雪再看了看几人,也就点了头,略带着得意和一点点促狭之意笑着说:“那就请几位听这一曲《一枕黄粱》吧。”
比起有技无情的天音阁乐曲,高山流水馆的曲子本来就更加符合江雪一向所学。
她成名之作是出师时的《梨花开》,但让她名动天下的则是这一曲《一枕黄粱》。
提到第一乐师,所有人都会先想到这首曲子,《一枕黄粱》俨然成了“乐师江雪”专属的代表作。
并非没有其他乐师可以演奏这一曲,可是,即便在高山流水之内,也多见技艺高超者无法奏出乐曲真意而流于表面,将这一首精妙的乐曲演奏成了单纯的安眠曲。
《一枕黄粱》难的从来不是让人坠入甜美梦想,而是难在要像典故一般让人在醒来之后怅然若失——正因为在梦中尝遍了诸般甘美乐趣,醒来之后,美梦破碎,如镜花水月、梦幻泡影,强烈的对比才会让人体会到得而复失的绝望。
江雪曾经多次演奏过这首曲子,为了斗乐,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抒发情感,对她来说,要体会《一枕黄粱》的真意太过简单,简单到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因为她曾无数次品尝过失而复得的甘甜,也回味过得而复失的苦涩。
指尖的旋律流淌而出,过往的回忆随之而来。
人在死前是否会看见“走马灯”对江雪来说还是个未知数,可是,每每演奏起《一枕黄粱》,她总是不自觉地回想起“从前”,因为只有怀抱着这样的感情才能演奏好《一枕黄粱》,也因为这首乐曲在懂它的人耳中天然就有着引出回忆的力量。
每一个全息游戏都可以说是在“梦”中进行,即便游戏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开周目,只要玩家愿意,所有的遗憾都可以弥补,所有的谜题都可以解开,所有的欲念都可以实现,所有的爱恨都可以有终点。
可是,可是啊……
所有的梦都会醒,而“玩家”从来不属于梦中的世界。
一枕黄粱,黄粱一梦。
无论抱着怎样的心入梦,只要曾经投入过真心,就一定会品尝到数倍于旁观者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然而,爱恨别离不过虚妄,幻梦尽头只有空无。
《一枕黄粱》就像是所有玩家真实的写照一般,只要喜爱过,就一定会感觉到痛苦,只要为相遇而喜悦,就一定会因为离别而落泪。
江雪不断地告诉自己,沉迷游戏不可取,如果每一次都要在离开游戏后痛哭失声,也未免太过难受,所以她成了追求效率、视NPC如数据的“AI非人党”,投入的感情仅止于“喜欢”——也或许,她有生以来都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因为她不曾习得这种情感。
就像是安倍晴明曾经询问她的那样,是否会为了爱的人牺牲生命?
她的答案当然是“不”。
因为没有人值得她这么做,她爱惜自己的生命仅次于热爱自由。
可是,在她心里也有着一份连自己都有着怀疑的隐秘的期盼:是否有一天,她真的会遇到那样一个人,让她知晓“爱”的模样,让她愿意如同飞蛾扑火一般爱一场?
那不过只是个一闪即逝的可笑的念头,而留下来的遗憾和失落则是长久的。
江雪此刻赋予这首乐曲的正是她曾品尝过、回味过的失落与绝望。
天一深爱着朱雀,也听说过自己曾经死去而后重生,即使如此,从前的恋人朱雀依然守在她身旁,她只要稍微假想朱雀的心情就会替他难受,可是朱雀总会说“已经没事了”。
已经没事了——意思是曾经有过事。
但是,朱雀曾经到底被怎样的情感纠缠着,天一直到此刻才真切地感受到——从这样的琴声之中,从乐师诠释的心意之中,无比清晰地体会到了。
她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直到泪水滴落在手腕上才察觉到自己哭了。
勾陈一手轻轻地按着心口,神色阴晴不定,仿佛想起了什么,又仿佛在抗拒着那样的回忆。
安倍晴明静静地听着,听到一半,他闭上了眼睛,最后竟然就保持着闭目的姿势靠在树干上,似是睡着了一般。
江雪并没有完全沉浸在乐曲内,仍留了一份清醒在外,看到安倍晴明合眼之后,她居然松了口气。
就算《一枕黄粱》演绎诠释的重点在于“醒来之后”,可是如果每一次演奏都无法使人入睡的话,总觉得有些让她泄气——怎么说这首曲子也是安眠曲,只不过效果特殊罢了,如果连安眠曲的作用也没有,当然会让乐师怀疑自己的本领。
琴曲继续下去,不知何时,天一和勾陈也都闭上眼睛睡着了。
江雪为自己竟然能催眠神将感觉到一丝开心,又为几人在她面前毫不设防的信任而感动,心中不免柔软起来,也就无法再用最高的水准继续演奏《一枕黄粱》,到了后来,她几乎是刻意地减少了感情的投入,希望这几位醒来之后会好受一些。
天一脸上的泪水还在流,这更让她有些愧疚。
这一位温柔的女神将因为她的缘故曾经遭受过多少痛苦呢?这一次,这一次她希望能够更好地保护天一,希望天一不会再遇上那些事了。
最后的音符从琴弦上滑出,江雪停止了演奏,抱着胡琴,仗着此刻只有她醒着,大胆地走到了安倍晴明面前,看着他额头的皱纹和两鬓露出的白发,轻轻伸出手,指尖将要碰到对方面颊的时候还是收了回来,最后只是在这么近的距离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脸,轻声自语:“又是谁……让你体会过《一枕黄粱》的滋味呢?”
如果不曾品味过得而复失的绝望,不知道拥有一切又失去一切的大喜大悲,就绝不可能在第一次听到《一枕黄粱》的时候保持清醒,更不可能用笛声作和。
“安倍晴明啊,你在梦里,见到了谁?”
这样把想法说出来的时候,江雪竟然生出了一丝嫉妒,更为自己这样的情绪而感到可笑,转身离开。
在江雪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林间之前,安倍晴明睁开了眼睛,沉默着目送她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霸王票感谢:
琉璃墨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820:5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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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琉璃墨!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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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表示一直很在意,打从第一次见面就很在意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