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人生命有危险,你可以救他,但自己一定会死,你会怎么做?
江雪见对方神情太过认真,也就认真思考起来。
这不是两个人一起过独木桥,抢先到达对岸就能活下来的“竞争”,也不是两人并肩作战共同面对危险的“未知”,而是明知道要以命换命还要救人的“牺牲”。
她之所以要思考,就是因为她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而前面两种她都遇到过。
既然她活着,那么很明显,第一种,她抢到了生存的机会,第二种,她用生命作为赌注,进行了一场豪赌,并且赌赢了,和朋友一起活了下来。
但是,以命换命?
如果不救人,对方死,自己活。
如果去救人,对方活,自己死。
没有别的可能。
江雪列出这两个等式的时候就已经得出了结论。
严格来说,这种把自己和他人的生命放在天平两端的衡量她早已经历过——在那一个她无法忘记的夜里,她看着母亲落水而没有呼救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珍惜自己的生命胜于他人,即使血肉之亲都没能让她动摇。
江雪略有些迟疑,不知道直接说出来会不会让人不快,等她试探性地看了安倍晴明一眼,被对方沉静包容的神态安抚了,也就说出了真实的答案。
“我觉得……我应该不会救他。因为……我的生命也很可贵,我不想死。我只能说抱歉,我没有舍己为人的高尚。”
安倍晴明轻轻挑眉,似乎有些讶异。
“雪姬殿下的答案无论何时也不会更改吗?即使有危险的是自己喜欢的人?”
江雪又想了想,沉吟片刻,答道:“我想……应该是的。对我而言,有比生命更加可贵的东西,但是,那不会是他人的生命。”
这样说的时候她就想到了那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如果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自由”,那么她的确可能赌上性命,赌上一切。
江雪不禁笑了起来,顺口说,“不过,以后的事情也说不准呢?或许某一天,我会深深爱上一个人,愿意为了他而死。”
她才说出这句话,自己就笑了起来,满脸都是不相信,笑着摆摆手。
“不行不行,我实在想不出自己会有这样的时候……那该是多深的感情啊,什么都不顾了,只想要对方活下来。或许我这辈子都不会感受到了吧。”
“哦?”安倍晴明笑得眯起了眼睛,“如此说来,雪姬殿下想必很喜欢鹰通殿下了。”
江雪笑嘻嘻地点头。
“是啊,因为鹰通是我的兄长嘛。”
安倍晴明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起身,把这里留给了藤原兄妹。
江雪看着昏睡的藤原鹰通,发现他拿下眼镜、放开头发之后看起来竟有些“楚楚动人”,这个词刚刚掠过脑海,她立刻摇摇头。
怎么能用这种词形容男人,何况这还是她的哥哥。
不过,这么看,藤原鹰通真是英俊又秀气,大概因为是文官,也没有武将的那种英武之姿,不过也不是“文弱”,大概用“文质彬彬”来形容是比较恰当的了。
江雪一手按着自己的伤口,一手撑着地面,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柔声说:“兄长,快些醒过来啊。”
快些醒来,然后恢复健康,再度变回那个精明干练的治部少丞,而不是这样虚弱地躺在这里。
快些醒来,看着她说,我没事了。
藤原鹰通在做梦,他知道自己在梦中,因为他变回了小时候的模样。
尚未元服的藤原鹰通只是个孩子,敬畏着父亲藤原鹰通,仰慕着伦子夫人,又依恋着生母,但他的生母只是藤原家一个侍女而已,连贵族的身份也没有,为了能够让他得到更好的教导,他很早就被抱到了伦子夫人身边养育,假称生母是某个身份高贵的已故外室,平时他去见自己的生母甚至不能称呼对方“母亲”。在他的记忆中,母亲就像是年长一些的“姐姐”那样,永远地停在了去世那一刻的容颜。藤原鹰通元服礼刚刚结束,他的生母就去世了,但他甚至不能去参加生母的葬礼——因为藤原家的公子没有理由要给一个侍女拜祭!
那成了藤原鹰通永远的遗憾。
尽管他对父亲的安排和伦子夫人的叮咛都心怀感激,毫无不满,但他始终在意着这件事——他还没有来得及回报自己的生母,她就离开了人世。在有限的见面里,母亲一直都温柔优雅,客气地称呼他“鹰通大人”,关心他,却又总是担心着自己是否僭越。
温柔的、善良的、如同花朵一般的女子,那就是他的母亲。
藤原鹰通在梦里再一次见到了母亲,她坐在屋中细心地修剪着花枝,远远看去,要比花朵更加娇艳可爱。
幼年的藤原鹰通快步走过去,到了门口才停下来整理着衣服,理到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被挑剔的瑕疵了才轻轻在微微打开的门扉上叩了叩。
屋中的女子听到声音看向门口,立刻露出了喜悦的神情,放下了花枝,走到门口,悄悄看向附近,见无人在此,就大胆地拉住了藤原鹰通的手,牵着他走进了屋内。
在那一瞬间,藤原鹰通感觉自己分成了两部分——其中一些留在了屋中那个男孩的身上,依恋地握着母亲的手,向母亲倾诉着,一些升到了空中,变回了他现在的模样,这样俯视着地面,奇异地透过了屋顶,清晰地看到了屋内的一切,只是听不清声音。
藤原鹰通看着年幼的自己和记忆中的母亲,一时间心绪难以平静,无数的回忆突破了“现在”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将野马般的情感以理性驾驭住,那才是人类。
这是藤原鹰通秉持的观念,也是他一直贯彻的原则。
但是,在这一刻,他感觉到手中的缰绳将要脱手了。
已经很久没有梦见的母亲……
自从他元服之后,他变成了“大人”,有了官职,就有了和过去不同的责任,他必须成为足够优秀的人,这样才不会让视他有如亲子的伦子夫人丢脸,才不会堕了藤原家的声名。他不能给那些人任何理由来抨击“那不过就是外室之子”,这会是对他两位母亲的中伤。
藤原鹰通迫切地想要出人头地,要比谁都更加努力、更加勤恳,要让人挑不出任何疏漏瑕疵,要凭借自己的能力取得足以与官位相匹配的地位,他是如此渴望着得到众人的认同。
藤原鹰通和藤原赖通不一样,藤原赖通是正室之子,是无可置疑的继承家业之人,再愚蠢的人也不会挑衅下一任的藤原当家,但是,藤原鹰通对外一直称作“侧室之子”,这就给那些讲究血统的贵族们留下了谈论的余地。他要向父亲、向伦子夫人、向所有人证明他足以担得起目前的地位,他没有一丝悠闲放纵的余地。
严谨、自律。
藤原鹰通恪守着原则,不断地奋斗,直到“雪姬”出现,他才忽然发现——在他的人生之中,还有如此温情的存在。
那并非被他仰望崇拜的父亲,也不是他深深感激敬慕的伦子夫人,不是他倾心结交的友人,而是一个需要他照顾、需要他保护的可爱的少女,是他的异母妹妹。
雪姬从未因为“藤原鹰通”是“藤原家的公子”而对他有过任何先入为主的看法或期待,只是单纯地看向自己的亲人,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会保护我的吧,鹰通兄长。
藤原鹰通早已察觉到雪姬对于平安京中最讲究的血统家世毫不在意,从她会贸然进宫探望定子中宫那一刻他就知道了,这个妹妹并非为了藤原家的权势才千里迢迢渡海而来,她是为了更加单纯的理由,即使她的父亲并非“藤原道长”,她也一样会甘愿冒着航海的巨大风险穿越数千里的距离。
我有鹰通这样的兄长,真是太好了。
——当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有多么感动,多么愧疚?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哥哥”,他在藤原家一直扮演着“儿子”和“弟弟”的角色,第一次有了这样一位需要细心呵护的妹妹,他单方面地接收着雪姬的夸赞,却根本无法配得上那些称赞,她说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可是,他觉得,雪姬才是真正的温柔的人,温柔地包容着并不懂得如何体贴人的他。
即使是冰也会在温暖的手心融化,何况藤原鹰通的心并非冰。
怎么可能不被感动呢?
当雪姬看着对方的眼睛真诚地说出“喜欢”的时候,有谁能够拒绝?
她那么率直地用双手捧着自己的心递到了前方,谁会忍心伤害她?
藤原鹰通看着地上的男孩从母亲手中接过了修剪过的花枝,似懂非懂地拿在手中,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而现在,他突然间明白了母亲那时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要诉说什么。
藤原鹰通已经不再是孩子了,他离开了父亲的臂弯和母亲的怀抱,走出了当初那小小的屋子,成为了能够担当责任的“大人”。
花朵娇艳,需要小心地照料保护。
心爱的人也是同样。
要比照顾花朵更加细心地呵护才不会令她难受。
藤原鹰通想要保护“雪姬”,不仅仅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妹妹。
他爱着她,比她对自己的依赖要更加深沉的多。
他想要一直保护她、照料她,希望她永远幸福地笑着,希望她不必经历任何风雨,可以安心地看着云卷云舒。
可是,他同样清楚着雪姬的性格——她想要的并不是单纯的保护而已。
无论是因为“京”的事情挺身而出自告奋勇地面见天皇陈述神子与八叶之事,还是在罗城门时因怨灵而负伤,她四处奔走着,因为她想要“保护”。
那么,如果他们可以一起保护藤原家、保护京,那就好了。
在这时候,藤原鹰通听到了声音。
那是他所熟悉的、温柔动听的声音。
——属于雪姬的声音。
“兄长,快些醒过来啊。”
梦境似真似幻,在藤原鹰通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一切宛如昨日再现的景象都消失了,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而他的前方隐隐有光束透过来。
雪姬就在那一边。
藤原鹰通毫无依据地如此相信着,向着有光的方向跑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藤原鹰通睁开了眼睛,迷糊中看到了两块朦胧的影子。
元宫茜收回手,转头对江雪说:“这样就全部净化好了,我先走了。”
她非常识趣地立刻跑了出去,找森村天真说悄悄话去了。
江雪身上的污秽刚刚也拜托元宫茜净化掉了,现在身体轻松多了,直接跪坐在藤原鹰通身旁,看到他睁开眼睛后立刻惊喜地抓住了他的手。
“兄长,你醒了!”
藤原鹰通因为太过苦读,视力受到了影响,去掉眼镜后,他看不清东西,但是,掌心的触感和耳边的声音告诉了他答案,他无意识中露出了一个极为温柔的笑容。
“让你担心了,雪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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