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昭当然不是未卜先知,他能够很轻易地得出正确结论,只是因为他对自己设计的那一套方法制度足够熟悉,并据此作出了一个正常的判断而已。
税收数额不合理的急剧下降,但在帐目底单上又找不到任何破绽,唯一的可能便是:收银员、开票员、审核员、仓管员等所有经办吏员,一齐串谋舞弊,把假账目做平了。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解释。
因此,王子兴需要费尽心思调查后才能得出的惊人结论,在他看完账目简报的那一刻起,便是一目了然、铁板钉钉的事情,唯一值得稍稍存疑的问题,便是舅兄本人有没有被拖下水牵连进去?
当然了,随着王子兴的主动赶来禀报,这个疑问已经不再成为问题了。
眼下还没有弄清楚的,便是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赵德昭沉默了片刻后,接连向王子兴发问。
“你那开封分局,在东京城里,在各郊县,合共是布下了十处税务所对吧?”
“是,城中七个,郊县三个。”
“十个税务所,每个税务员都配齐了收银员、开票员、审核员、仓管员,严格按照我定下的纳税流程在运作?”
“是,每个税务所都配齐了人手,也都严格按照规定的流程在运作。”
“你何以如此确定?”
“我也不必瞒着殿下:每个税务所里,都有一个杂役在负责洒扫煮茶,兼维持现场秩序。十个杂役都是我从家里抽调过来的可靠家仆,他们是我预先悄悄安插在税务所里的眼线,他们虽不识字也不懂账目,但是用眼睛盯着那些吏员有没有按规矩办事,还是不难做到的。在各个税务所的吏员们是否照章办事上,这些眼线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王子兴喘了一口气,补充道:“但这些眼线还是起了作用的,就是他们昨晚跟我禀报说,感觉到税务所办理契书公证的商贾人群是一日多似一日的,来人多还来人少,这是谁也做不得假的,但是这个情况就跟税额的骤降对不上了,我这才敢确认一定是出了问题!”
赵德昭含笑点了点头,这个舅兄做事还是很有心很细致的,又问道:“你管辖的十个税务所,每一个所的单日税额都从昨日开始剧降?”
王子兴严肃点头:“是,今日估计降得更厉害,只是还没统计出来到底降了多少。”
赵德昭与王子兴对视一眼,两人都没再说话,神色都有些凝重。
这时候,一直旁听没话的王修芝终于忍不住了,换作其他人来访,内眷照例是按照礼节通常是需要回避的,但王修芝自然没有回避自家哥哥的道理,便留了下来一起参详商议。
她转向王子兴,问道:“七哥,那四十个税吏,都是你挑选的人手?”
“是。”
“他们是不是从同一个衙门抽调出来的,互相早就熟识?”
这个问题惹起了王子兴怼人的毛病,他对着自家妹妹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道:
“你当你相公是个蠢的,还是当你七哥是个蠢的?”
“他早就交待过我,在人手安排上,务必交错选用,以防勾结串通。”
“这四十个税吏里面,十二个是我从内库监刘押班那里挑出来的闲散太监,十个是吏部给的人手,八个是开封府衙门给的人手,还有十个是由熟悉东京土著居民充任,全都是打散了安排在各个税务所,决不会有任何一个税务所里四个吏员彼此全是熟人。”
王修芝早就习惯了自家七哥的德性,她倒也并不生气,只是悠悠叹了口气。
“唉,如此说来,便是七哥你那开封分局辖下的所有十个税务所,合共四十个税吏,他们彼此原先并不熟识,做了几天的同僚后,突然就在一夜之间商量好了,从同一天起,用同一种法子开始做假账,互相配合,彼此遮掩,大肆营私舞弊,从中偷取税款?”
“不止了。”赵德昭淡淡道:“还有石元亮在洛阳督管的六个税务所,二十四个税吏,那里也出了一样的问题;我没料错的话,那边玩弄的把戏,跟开封府这边不会有什么两样。这样也好,不必再去费神查问那边了。”
王子兴兄妹二人对望了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赵德昭哈哈干笑两声,脸上却殊无笑意:“是啊,娘子,兴哥儿,六十四个互不熟识的税吏,居然如此团结一致,齐心协力,你们说这事儿稀罕不稀罕,这个乐子大不大?”
“哈,这个乐子真就是大极了,咱们大宋上上下下的官吏们,要是都能像他们这六十多个税吏一般万众一心,群策群力,那早就天下大同,海宴河清了!”王子兴冷笑道,语气里充满愤懑。
“相公,七哥,这是有神仙出手,给你二人的国税总局整出来的大乐子。”王修芝试图说点笑话,想要舒缓一下有些凝重的氛围,只是笑得很勉强。
三个人都脸色不太好,因为这个乐子其实一点都不好笑。
事情真相推究到这个份儿上,也就只差说出来一个名字而已。
只是那个名字的份量如同巍峨大山一般,它的巨大阴影笼罩整个东京城与半个大宋天下,公然提出来可能会让其他人压力太大,而且会破坏气氛,因此赵德昭不愿说破,王氏兄妹也是一样的考虑。
三个人都不是政治白痴,各人心里很清楚——
只有晋王兼开封府尹赵光义拥有无孔不入的手段,以及煊赫逼人的威势,可以同时在开封府与西京府两地,毫不费力地迫使六十四个不同出身、不同来源的税吏全都俯首听命,逼着他们齐心协力、互相配合,狂挖国税总局的根基。
而晋王的真正目的并不难猜到,那就是要让赵德昭的国税总局落得一个惨淡收场,也就等于是要让赵德昭的政治前途与政治声望走向惨淡。
过了好一会儿后,王子兴最先打破沉默,他霍然起身,向着赵德昭深深一揖:
“殿下,咱们要是不赶紧作出应对,便等于是在那些下作伎俩面前彻底败了阵。”
“即便是做出应对,只要动作不够暴烈,照样是等于败了阵。”
“殿下,咱们马上动手抓人吧,来一个以力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