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征战,血火河山第五十一章:三农问题
“父耕原上田,子削山下荒。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山。谁念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墨迹未干,聂夷中看着自己的旧诗,喟叹一声。
自长安出发,一路所见之惨状已经连旧诗所述的场景都大大不如了。硝烟四起,盗匪横行,催逼的不但是新谷不但是赋税,还有人命。在农事伊始之时,到处是抽丁拉夫,搜刮种子以充军粮,老弱眼见不得活了,自杀者为数甚众,而更多人则开始逃难。
和往年没有目的地,只知向南的逃难不同,聂夷中发现这回的难民却是有方向的。“山南大治,李帅的仁慈”的说法反复在聂夷中耳边出现——当然,百姓们的原话无非是“山南不抽丁打仗”、“有田地分”、“李大帅是菩萨转世”之类。
聂夷中自幼家贫,作过县尉,战乱迭起后在辗转到门下省作了个小官,对于平民悲苦深有了解,同时也对于乡野百姓的禀性也知之甚深。在他眼中,百姓对山南的憧憬和关于山南、李严的传言十有八九是有人蓄意传播的。而在一大群流民之中往往就有一两个领头之人,形迹甚是可疑。
聂夷中一度都想回转长安了,他从流民身上发现了权谋的痕迹。争取民心如此——那李严有王莽之风,这样地人适合作主公吗?想归想,但聂夷中还是夹杂在难民之中到达了山南。原因很简单:他没钱,也没有本事护得自家亲人安全返京。
在山南,他受到了不错的接待,听说他是来应募大帅的僚属的前京官,在旁镇眼睛不夹文人一下的赳赳武夫都很客气。虽然那个什么队正不知道自己的诗名,但还是给自己提供了一份红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些印着图案的纸板,上面写着“山南暂住证”、“公务差遣往襄阳——官驿周知”之类地文字。
凭着这些纸板,聂夷中一家搭上了免费的驿车,白吃白喝地到了襄阳。听说聂夷中来了,许多山南官员都来拜会,说些文事。山南位高权重地梁震也看望过他,给聂家老小安排的也是最好的馆驿站,连纸张都备好了,质地不亚于剡藤……比起在长安之时待遇简直有天壤之别。
但聂夷中心中的纠缠却是更重了。走还是留?暂住还是久居?
“梆梆梆”地有人敲门打断了文人的思绪。
来的梁震,在他后面跟着一个着普通直裾的高大汉子。汉子举止很随意,但梁震却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熟悉地气息,这显然是一个肉食者。与三省诸相公不同的是,这个肉食者身上还有一种阴冷的气息。
不等梁震介绍。那人却径自走到了案前,看那练手的《田家》。用他那古怪的口音念了一遍,这才回头道:“新写还是录旧?”
“录旧。”聂夷中已经大概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但却不太喜欢对方的举止,因此却是故作不知。
“小学课文原来是你写的……”李严说了一句聂夷中不懂地话,随即问道:“在我山南过得还习惯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聂夷中装无可装。只好行了一礼,说道:“蒙大帅挂念,尚可。”
李严的目光在聂夷中脸上停留了一刻,看得对方有些不自然。
“你有心事,怕是在判断我这座庙是不是适合你这个和尚。”李严一下子揭破了聂夷中的心事:“不如说来听听?有问题大家讨论才是读书人。”
“好……”聂夷中想不到对方如此直接,又这么坦率,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在梁震鼓励的目光下开了口。
李严听得很认真,直至聂夷中将心中郁结的问题说了个干净。
“很久以前我也和你一样想。”李严道:“但现在……我想说,你的想法太文人气了。”
“你所说地问题在我们山南有种官方说法。叫作三农问题。即农民、农村、农业问题。山南采取的政策也和你所看到的差不多,田亩是我们分给百姓的。百姓为之完税并没有什么错……是,税率是高的,高到寻常农家一年起码要吃三个月野菜米糠……唔,和你诗里写得也差不多。除了税务,农夫还要承担兵役、民役,物产买卖必须在军管之下进行,连种什么都得受管制……一句话,我们的政策是苛政。”
聂夷中没想到李严承认得这么干脆,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地望向梁震,见对方目不斜视,似乎非常认同主公的观念一般,不由大为诧异。
“老聂啊……”李严不太客气地说道:“听说你也是苦出身,你应当对农人的心思很了解才对……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山南百姓对我们的苛政有怨恨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聂夷中无言,在山南,苦苦劳作的农人身上有一种奇怪地朝气,虽然一年到头也不会剩下多少,但他们依旧充满干劲。这也是让聂夷中委决不下地原因之一。
“有人对我说过,农民是麻木的,松散地,甚至反动的……他们只需要鞭子。”李严的声音很平淡,但熟悉主公的梁震却感觉到了其中的一丝无奈。
“……事实证明,他说的是对的。农民懦弱、自私、松散,永远不能代表自己,只能把自己交由别人来代表。若在腐朽了的集权之下,他们可能会因为苛政而跟着亡命徒、大豪强作反,破坏力往往很大……但在如今这样的军阀乱世里,他们就只能是鱼肉猪狗……在刀枪而不是胥吏的威逼下,他们生不起反抗的心,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意识。在这时,所谓的苛政之害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只要太平,能活下去,只要不逼得他们走投无路就是善政。
至于你所说的宽待养民,虽然对百姓是好事,但对于他们保护人来说却是糟糕得很,乱世立足对外讲究的是军力战力,对内则是绝对权威。若是宽了,农民之力就不能尽为我用。你应当知道,在太平时节农村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地方,宗法势力强大到超过了法令——我不允许这样的东西在一片废墟的山南重新萌芽,所以我拆散了同乡同党,用军队来强制他们,我不允许他们被有心人利用起来。我所要的,是集中山南上下所有的力量!
‘日出而出,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种读书人自欺欺人的生活对于山南来说是可怕的……在山南没有苛捐摊派,没有门阀豪强,分来的土地也不许买卖……所以到处都是一样,大伙生活重复且类似,他们的最大目标只是少吃几天野菜。而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成为我山南巩固的基石——乱世之中,我不会冒险去做蠢事。
只有山南巩固,我们的权威立了,农夫们才能简单地活下去,他们才有盼头,而这个……对他们来说才是好事。你读得书比我多,应当知道‘民不乐战’对于目前意味着什么,所以我用鞭子告诉他们,用军队提醒他们,有保障的太平比起单纯的富足要好上多少!在需要的时候,他们应该做的是保卫这份太平而不盲目地乱逃。
山南以兵为第一,百姓可以参与到这个高贵的集团中来保卫家园……同时也让自己的生活得到改善,也就是说,山南在驱策他们的时候也一直在给他们希望。就好象“士、农、工、商”的分类一样……有几个人能从第二位的农民升为士人?梁使告诉我,你是咸通十二年进士中出身最寒的,你的同年有几个农人出身?但进士科却依旧是许多农家子弟的希望所在……
纯粹的农民……只是农民。便是那些书里贤人也知道这些人是不可靠的,不自觉的,所以朝廷的地方官才叫‘牧守’,而放牧……自然是要鞭子的。”
赤luo、真实,聂夷中很久都没反应过来,甚至没有注意到李严言语的含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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