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南行纪
或许他们不来山南也是会死的……李严望着跟在队伍后方只剩下七千多的难民如是想道。随着新加入难民的减少,最近几天难民数量缩水得非常快。
在李严的前方就是鲁阳关,山南北境的门户,按照元和年间的标准,这里应当驻军三千以上。但现在,光从破败的城墙和残损的旗帜就可以判断出这里的颓败。
不过令李严意外的是,尽管山南留后的大旗抵达城下,鲁阳关大门却依旧紧闭,城墙之上多出了几百人,一个个都拿着兵器,虽然看不太清楚,但大概还是能够推断出他们的士兵身份。
城上一个戴着破旧头盔的人在看到李严的旗帜后大声要求验证身份,否则将兵马四出,予以痛击。
众将被那人的话说的哭笑不得,他们都是熟练军官,哪里看不出这个人的色厉内荏,但毕竟这守将也算是自己人,不好出言嘲讽,都看向李严。
李严点点头,韩绰策马向前,在关下张开圣旨大声宣读了一遍。
许久,关门呀地打开,几百个士兵出城列队。
李严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属下的山南兵,这些士兵衣衫破旧,面黄饥瘦,很像李严遇到的贼军或者流寇。一个胡子拉茬,身着一套已经班驳的明光铠的中年人来到李严面前,单膝行礼,恭敬地说道:“末将邓州押牙,权鲁阳关镇守事高知举见过李帅。关防重要,怠慢了大帅,望请见谅……”
“起来吧。”李严眉头微皱,问道:“你手下就只有这么点人?人呢?”
高知举点头,露出一丝尴尬之色,说道:“本关于去年为黄巢所陷,其后州里一直没都鲁阳关补充兵员。而最近又有兵乱,连补给也有半个月没拨付了……”
李严脸色不变。忽然加快语速度,继续问道:“原有兵员和现有兵各多少?”
高知举反应很快:“去年未曾失陷前共有兵两千,末将主事之初尚有兵一千三百,前日有匪乱,被调出五百,加上逃亡,现有兵六百人。其中尚有一百多老弱,能上城守御之兵不到五百……”
李严背后不熟悉山南的将官都变了颜色,一个北面重要关口竟然只有五百人……还一个个跟乞丐没有区别,山南防务之废弛,地方之贫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地想象。
李严在之前已经广泛了解了山南的局势,只是出于谨慎才没有通报部下,因此听到这个高知举的介绍并不是很吃惊,只是对高知举说道:“引导我们进关!”
高知举迟疑了一下问道:“将军背后的那些流民?”
“放他们进关!”李严道:“你的人协助我的后卫疏导监视。若是有骚乱……就地处置!”
听到主要工作由李严所带的人负责,高知举这才松了一口气,单凭他那没有粮吃地几百人能守着没逃完就是好的了,根本没有能力去疏导那么一大堆难民,更不要说镇压了。
李严在鲁阳关只作了短暂停留,一直担心留后大人撤自己职立威地高知举意外地得到留任。不单如此,李严还给他们补充了半个月的粮食,令他感激涕零,派出了最熟悉路径的士兵为李严作向导。
鲁阳关至向城一路上都空旷无比,李严几乎看不到有炊烟,偶尔看到一两个村庄,里面的百姓也是骨瘦如柴,在破屋之中哆哆嗦嗦。因为之前战乱的原因,这些百姓都是一贫如洗,无财无粮。据说作向导的鲁阳关士兵所说。在交通方便的地区大地都是这样。偏远地地方也只是稍好。
这种情况到了南阳才稍微好一点,这里毕竟是大邑。但基础雄厚,总算是有点人气。但在面对当地官员的时候李严终于愤怒了。
当地县令给李严一行主要将官接风,这本是平常,李严也可以接受,但当菜上到第三十道以后李严终于忍耐不住,将筷子一扔,霍然站起,盯着那个相貌清瘦,颇为儒雅的县令。这一举动顿时令众人面面相觑。
那县令在李严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有些发抖,他是纯文人出身,最怵的就是武夫,当下小心地问道:“可是这菜品不合大人口味?下官这就……”
话没说完,李严一个耳光就将这个斯斯文文的地方官扇倒在地,将那县令扇得满嘴是血,蜷着身子在地上不住地哀号,眼泪鼻涕鲜血都混在一起,十分之恶心。众将虽然不是很清楚李严为发火,但看到这县令的样子也都露出了厌恶之色。
“这南阳百姓一天吃几顿饭?”李严一把拎起那个官,大声问道:“几天能吃到有盐的东西?”
这话一出,大家才知道李严发火地原因,想想南阳左近百姓那些浑浊的眼神,大多平头百姓出身的众将都沉默不语。
县令的身体抖得厉害,半天才号出一句:“下官冤枉啊……”
“冤枉你妈!老子最恨的就是你这些蛀虫!”李严血气上涌,百姓锅中飘出的肉味,像是豺狗一样互相撕咬争夺地流民,破烂茅草房下那些凹陷眼窝里毫无神采的眼睛……一路上林林总总的见闻一齐涌到眼前,再也忍耐不住,一拳就要捶下去。
见就要出人命,众将连忙出席劝说,李严咬牙收回了手,一把将那个县官扔到了地上,那县官又惊又痛,竟然昏了过去。
“大帅,这里头怕是有误会。”李胤烨蹲在那县官身边看了看,说道:“这人或许不是大贪。”
众人顺着李胤烨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县令地官服被李严一把扯破的地方路出一件破旧的夹袄,已经分辩不出原来染的颜色,甚至还露出了一角补丁。
李严张张嘴,正要说话,一个女人从后堂出来,一下扑在李严面前,啜泣着不断的磕头。接着又跑出两个瘦小的孩子,跟着那个女人一起磕头。边磕边哭。一时间大堂里都是妇孺地哭声。
“大帅,饶过相公吧……”那个女子地声音很沙哑,语无伦次地说道:“奴家让他辞了这官……奴家还有一些首饰……”
李严从来没遭遇过这样的情况,在女人地眼泪面前有些失措,差点就想答应。幸好李胤烨反应比较快,抢先说道:“来人!南阳县涉嫌贪渎,李大帅要亲自审问。无关人等立即退下!”
卫兵们听到招呼一涌而入,将那三个母子一把拖出。那个女人挣扎着大叫:“相公不会贪渎的……孩子们都三个月没吃过肉了……大帅……”
等县令的老婆被拖走,李严这才反应过来,尽量冷静地说道:“把他弄醒再审!孙二小,你给我带人去搜内堂!李先生,麻烦你去找几个百姓了解一下情况……”
醒过来的县令目光呆滞,许久才反应过来,开口第一句就是:“大人。下官还有二子尚在垂髫啊……”
…………
事情终于被搞清楚,这个叫李易邨的县令的确是被冤枉的。他在整个南阳地官声不错,虽然治下百姓的生活依旧困苦,但对这个官却还是很尊敬的,李易邨从不给自己搂钱,有时候还救济一些快活不下去的百姓。自己却生活俭朴,是整个邓州都知道的清官。
而今天大摆宴席招待李严也是原因的,被称为邓州首贼的刺使曹瑞听说新任留后李严是神策军出身,立即通知属县隆重招待上官,规定了孝敬的底限,连菜式规制都按自己在长安时地印象定好了,甚至还给各县派了厨师。因为向城离开邓州比较远,李严过了也厨师和信使才到,所以李易邨才成了第一个倒霉蛋。
虽然南阳还算有个城样,但李易邨的府库却是空空如也。四处求贷才总算攒出一个还没来得及拿的孝敬和一桌子五十道菜的宴席——就这还是求了厨师换了部分原料的结果。
看着脸上还肿得老高的李易邨。李严心中歉然,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李易邨反而更是豁达。说道:“大帅爱民,山南百姓幸甚……”
李严听对方这么说,也只好勉励了几句,让对方去休息。
等李易邨走后,李严才松了一口气,对李胤烨说道:“这个李易邨和之前鲁阳关地高知举总算知道尽忠职守,还不是令人生厌的狗官……”
“也是不能员!”李胤烨接口就道:“本事有限,无论是鲁阳的军事还是南阳的民政,单靠忠于职守,仁义待民有用?尤其是这李易邨,性格软懦,太平世道或许是老好人,但在这乱世,完全是一个废物……不过将军今日却是孟浪了,要是一拳将其殴毙,却是老大一个麻烦……”
李严无语,李胤烨的话让他想起在自己来处关于官员只要发展经济,小贪不算事的观点,心情复杂。只好转移话题,问道:“难民怎么样了?”
“据刘知俊和张言所说,今天大概又死了三百,在预备营和暂五营的监督之下尚未出现骚乱。”李胤烨说道:“我军可将流民沿途少量安置,到襄州差不多也就安置完毕了。将军可将此事委于张言,他为人沉稳有度,可为良牧,大帅尽可放心。”
“怎么个安置法?”李严问道:“我看一路上都是破败不堪,根本拿不出东西来安置,这些人怎么熬得过冬天?”
李胤烨眉头一皱,问道:“那大帅以为如何?”
李严摇头叹道:“不知道,如今襄州还有乱待平,咱们也不可能留下来帮这些人……”
“正是,”李胤烨说道:“等将军平定山南,整顿府库豪强或许还能筹措一些粮食给他们,至于能不能熬得过这个冬天,却是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股强烈的不甘充满李严的脑海,他仿佛已经看到在大雪飘飞之中一个个难民被冻僵扑毙的情形。
“大帅,”李胤烨仿佛看出了李严地心思,长叹一声,说道:“胤烨愿随大帅多半是因为大帅地爱人之心,记得大帅曾经说过那个少年救鱼的故事,如今这难民便是那陷入浅洼泥沼之鱼,满滩皆是,大帅一条条地救则自己将身陷泥沼而自沉,所救之鱼必然有限,而即便是那被救之鱼也难免再被潮涌推上滩头……惟今之计,决水引入,重新水没滩头方是出路。其实这山南全境在这乱世之中也只是一个水洼而已,与大帅之心有何相背?”
李严沉默了许久,半晌才问道:“你估计一个冬天下来,这难民还能剩下多少?”
见李严神色稍定,李胤烨说道:“加上陆续来地小股流民,约莫还能有三千,明年春暖,河南流民才会大至,到时候应当不下五万。”
两人正说话间,韩建走了进来,对李严说道:“王贤和霍存传消息来了……”
李严点点头,神色变得阴沉起来,说道:“让他们去邓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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