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平城内的刚刚“稳定”地过了两天日子的百姓忽然之间就被告知贼军即将袭击富平,必须紧急疏散到山区去避难,顿时哗然。人干一样的难民开始与前来劝说的第三营士兵们推搡起来,眼看一场民乱就要爆发的时候,暂时负责后方清理的阎烽出现了。一声:“不服从者就地格杀!”配合着他苍白的脸色对难民构成了巨大的震撼。第三营士兵趁机对一些自己的亲故灌输困难是暂时的,李别将不会忘记大家的说法,百姓们终于在对阎烽的诅咒声中不情愿地开始搬家——其实也就是把那连上面的虱子都饿死大半的褥子什么的卷个包。
夕阳西下,难民们终于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陈粟,开始离开安宁的富平,在这里,李菩萨的“配给制度”给了他们一个继续苟活的机会,现在要走却真是舍不得。难民也不是真的尽数蒙昧,有头脑清醒的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但他们却并不埋怨李严,不管李严是出于什么心思,活人数千毕竟也是大大的善事,至于现在的局面,没有撒手离开,而是拼着死战掩护大伙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最被怨恨的人是阎烽,甚至有人认为这个病痨鬼是夜叉转世,是他鼓惑李菩萨让大伙去山里的,或许还逼迫的!
负责掩护难民撤向山区的第三营的士兵构成很特殊。这个营是张克行管的,里面的新兵素质虽然不如第一营,但也不是最差的。之所以留下这营作断后,是因为他们全都是有家口的。让他们掩护固然可能造成逃亡,但却是具备了人情味,保证了部队的果决性,免得这些有家小的兵最终影响部队情绪。
按照李严的命令,阎烽在离城三里处召集士兵和百姓作了一次讲话。阎烽自从军以来都是充当恶人的角色,这次也不例外,不过他却也不甚在意。讲话时候仍然没有任何情意掺杂:“第三营士兵!你们现在必须作出选择,要么拿上武器,护卫你们的家小乡亲进山里结寨。要么跟着我去杀贼,去拼命!你们自己选择,李别将绝无勉强之意!”
听到着突兀的讲话,第三营的士兵们沉默了。一路过来,他们很多人的心都被揪紧,尽管他们十分相信伟大的李别将,但是如今之世,李别将未必能够回来,让他们抛弃家人他们也的确做不到。
百姓们再一次乱了,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
“二郎!帮李菩萨杀贼去!别丢咱家的脸面!”
“狗娃啊……爹这么大年纪了,够本!你将来当了官,记得多续几房媳妇……”
“别想家!三弟,俺一定护着娘活下来!”
“去吧……除了那些祸害!帮李别将保一方安宁,兄弟到时候来投你……”
“…………”
依旧面如沉水的阎烽被震撼了,难道李别将放粮之日早就估计到了现在的情形?难道百姓真不是战时的累赘?阎烽望向百姓那一张张凄苦而决绝的脸,一时眼眶居然久违地湿润了,如果皇帝出奔的时候也允许自己选择,自己会留下来陪娘子和小虎吗?
皇帝对于士兵们太过遥远,虽然大唐子民的骄傲仍在,但却已经淡漠了。李别将,那个高大的男人,反而是最亲切最值得信赖的。可是家人呢?乱世之中能有多少人活到李别将回长安?士兵们恪于军纪,没有乱起来。但泪流满面,身躯颤抖者却不在少数。
阎烽从对家人的缅怀中清醒过来,心中虽然略微颤抖,但还是坚决地下令:“决定去杀贼的,往前三步走!”
士兵们呆了片刻,终于作出了选择。
向前三步的士兵大约占了三分之二,三百多人。他们的神情由难舍转向决绝。
阎烽点了点头,下了一个自他从军以来最有人情味的命令:“全军听令!与你们的前同袍,你们家人告别!给你们一刻钟!”
命令一下,这支混杂了难民与士兵的队伍终于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很多士兵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发出男人才有的那种哭泣与嚎叫。他们的家属,无论之前多么豁达,但终究无法舍弃自己的亲情,舍弃自己的家人,在这个关头谁又能忍耐得住?
若说乱世之中骨肉疏离,易子而食,都是有的。但吃着血腥的人肉,谁又能若无其事,心如止水?要是真的能半饥半饱地活下来,谁又愿意亲人远离,生死由天?
无论怎样,一切都必须按照自己的选择继续下去。李严所部军纪严格,如果当了逃兵被抓到,便是只有一个下场:当众吊死!这些决定离开家人走上战场的新兵自然明白,他们能做出这个决定就已经彻底下了决心。
一刻钟没到,决意上战场的士兵们就开始陆续列队。阎烽也抓紧向第三营负责留下指挥难民的一个叫做陆丙辰的副队正作最后的交代。这个陆丙辰也是士官速成学习班的毕业生,是第三营中头脑最灵活的一个什长,也是李严点名要求留下指挥不愿抛家弃子的新兵的一个下级军官,随同他留下的还有两个老兵什长。李严将他们的官职升了一级,给他们的手令里要求他们带着百姓在山区活动,适当地扩充力量长期游击等待召唤。职能类似于红军长征时留下的南方游击队,当然,李严对他们能存在多久并不抱多少希望。事实上,对陆丙辰的危险任命,李严也有一丝愧疚。
阎烽知道李严的心思,因此除了勉励,还给他们留下了一小部分军械。
作为主角的陆丙辰明白自己的职责,却是丝毫不怨恨自己的长官。他年纪不小了,是招讨大营补充给李严的两百人之一,混了多年军旅,生死早就没有概念。唯一心有遗憾的是,告别了生活几个月的“和尚军”,告别了森严而和谐的军营。
眼看全军整顿完毕,阎烽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三个留下的下级军官说道:“李别将让我转告你们……他允许你们投降任何人,毕竟,活着最重要!”说完,也不待对方回答,阎烽立即策马离开。
“投降?以前会,但跟了李别将,咳!”陆丙辰一跺脚,转身下令:“有武器的在两翼,继续前行!”
虽然作为军人的日子仅一月,但留下来的百多士兵还是很自然地服从命令,握紧武器,护着百姓开拔,许多人忍不住回望前战友们离去的方向。
已经消失在难民视线中的阎烽咳嗽着看自己的三百多泪痕未干的士兵,心中并不平静:“这样的新兵,决绝之处堪比藩镇牙卫……允许投降?李别将,老李,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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