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余睹出发之前,宗翰亲自送到辕门,耶律余睹将走时,走近宗翰,低声道:“陛下小心,夏人未必能优容我们到底!”
宗翰答道:“元帅尽管放心,我心里明白!但此刻我们寄人篱下,还需要元帅建立大功!”
耶律余睹道:“余睹敢不效死力!此番定要将扬我军威,让夏人不敢轻视于我。”
宗翰也压低了声音,道:“若得便,当细勘可供我等立足之地。”
耶律余睹颔首作别,走出一段路程后,作为参谋随军的高庆裔对耶律余睹道:“元帅,夏人善我之心,不可久恃,我们需得设法谋个立足之地,方是自保的长远之策!”
耶律余睹一笑,道:“这个自然!否则我何必抢这功劳!”
高庆裔道:“然则元帅心中可有打算了?”
耶律余睹道:“灵州如何?”
高庆裔摇头道:“灵州于西夏近于陪都,恐怕不行。”
耶律余睹道:“若我们只是要作西夏藩篱,灵州自然可能交给我们。但若是作为进军中兴府的踏板……”
高庆裔听了这句话脸色微变,随即露出赞叹之色来。
大军走得虽快,但消息总会比大军走得快,种去病在灵州早已收到消息,不但从侦骑的回报中知道奔灵州而来的大军气势汹汹,而且云中方面的消息也到了,折彦冲甚至有一道亲笔密令交给了萧铁奴,萧铁奴又专门派一队千人骑兵带了信来交给种去病。再跟着,又有两个神秘的使者在金夏联军到达之前进入灵州。种去病综合各方面的信息,改变了之前定下的策略,另作一番安排。
以耶律余睹为首的这支金夏联军不必像先前嵬名察哥那样顾虑刘锜,全速向灵州方向开来。种去病在途中设下埋伏,重创其右翼,跟着又回到城中,不等金夏联军在城外站稳脚跟,竟率轻骑三千人发动夜袭,伤其左翼,进退之灵活、用兵之狠辣均令耶律余睹叹为观止,夏军兵将更是从此谈种变色。
种去病这两次行动都是对夏军出手,却似乎有意回避耶律余睹,直到耶律余睹在灵州城东南准备发动攻击时,才派兵从北门悄悄出城,迂回袭击耶律余睹的本营,结果却被耶律余睹窥破了机关,汉军来袭者损折将近一半。夏军在种去病手下屡吃败仗,没想到种去病会吃耶律余睹的亏。这一战下来,立刻让夏人对耶律余睹大为改观,不敢再因为他是失土来奔之将而轻视他。种去病也不敢再对耶律余睹用奇,第二日便出城正面冲击,试图以此瓦解耶律余睹军的战意。
耶律余睹却又看破了种去病的意图,出战前对左右两翼的西夏将领道:“种去病从回鹘打到中兴府又打到了灵州,在西夏境内横行三千里如入无人之地,料来他本人也以此自傲,认为我们硬碰硬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偏偏要碰他一碰!他若是正面冲击,自有我来抵挡,贵军且勿动,等我和他杀到好处再一举出击,汉军必败!”
夏军左右两翼的将领都刚刚吃过种去病的亏,对汉军颇怀畏惧,心想你愿意打头,自己何乐而不为?便都应诺。
这日天际飘雪,双方士兵都顶着寒风上战场,种去病军的核心部队是踏遍漠南漠北、天山贺兰的百战精兵,但耶律余睹所部也是随他经历过辽、金、汉三代兴亡的契丹悍卒,双方各有所长、各有所忌,投入的兵马数量又相当,将领的组织能力也难分轩轾,一场大战下来互相感到难受,又对敌人生出了佩服之心。
他们争战正剧之时,两翼夏军擂鼓而进。这半年来种去病以少胜多的仗打得多了,没想到这次兵力相敌也胜不过耶律余睹,难舍难分之下见夏军从两翼掩来,不敢停留,鸣金后撤。耶律余睹军鼓噪而进,汉军大败,虽得退入城中,但被截留在城外的人马达二千人以上,这一仗可以说是吃了大亏。
耶律余睹又胜一场,便请夏军两翼沿着灵州城城外,进屯灵州西北、正北方向,以切断种去病和萧铁奴大军的联系。他自己指挥本部兵马堵截诸门,准备攻城。夏军两翼的将领眼见耶律余睹连番得利,对他产生了信任,便依计进军。
种去病连续两次受厄,对耶律余睹甚是忌惮,探知了金夏联军的行动踪迹,吃了一惊,对部将道:“这个耶律余睹,是要困死我么?”
部将纷纷请战,种去病不许,说道:“这个耶律余睹心思缜密,和之前嵬名察哥派来的将领不同,如今我们兵力又处下风,要出奇制胜很难。再说嵬名察哥能派出这般大军,恐怕是陕西军那边没牵绊住。现在若被耶律余睹截断了我们和萧帅的联系,万一嵬名察哥大军拥到,那我们便只有困守待毙的份了!”不等两翼夏军堵住西北、正北的道路,便果断地放一把火,焚城而遁。
韩福奴请将令追击,耶律余睹道:“入城救火要紧!”只是请两翼夏军追袭其尾,他自己却抢进城内救火。两翼夏军见一直在西夏境内横行无忌的种去病被迫弃城逃走,哪里还等耶律余睹来通知?早点齐兵马追上去抢功劳了,结果中途遭到种去病的回马枪,兴冲冲而往,颓丧丧而回。
他们回来时,耶律余睹已经将灵州城内之事初步安置妥当,闻讯派萧庆来迎接,加以安慰,一边派人向嵬名察哥报捷,一边派人前往中兴府联系。
夏主乾顺听说灵州规复,不由得喜出望外,差人颁旨厚赏耶律余睹,又派使者安抚宗翰,使者到达灵州时,耶律余睹已被嵬名察哥召去商议攻守大计了。
这时夏军主力还在汉夏边境不远处徘徊,刘锜被宗翰扰了后方,加上冰雪阻路,不得已暂时放松了对嵬名察哥的紧逼,所以夏军这时要回中兴府已无后患,但是是否要将大军调回中兴府,嵬名察哥却有犹豫,他除了召集夏军诸将外,又请宗翰、完颜希尹、耶律余睹等来商量去留之计。
听完了嵬名察哥请教,宗翰沉吟不语,耶律余睹反问道:“晋王,听说十月、十一月间,刘锜逼得甚紧,那时晋王千方百计要回去,哪怕拼个壮士断臂也在所不惜。如今刘锜稍稍退敛,为何晋王反而踌躇?”
嵬名察哥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萧铁奴已经兵临中兴府城下,我主催我回援的金牌令箭一日三至,由不得我不急。但如今不但刘锜敛了锋芒,就是萧铁奴也撤了围,种去病也被击退,中兴府暂时已无危险,所以我不愿就此舍了这边境要塞。”
耶律余睹问:“那何不调主力回中兴府,而留偏师守护此间城镇?”
嵬名察哥盘算半晌,说道:“刘锜非寻常将领,且云中既失,折彦冲必增陕西之兵,若只留一支偏师,恐守不住。”
完颜希尹又道:“那如果折彦冲追加的兵力由北边萧铁奴来处直扑中兴府,不知中兴府还能抵挡得住否?”
嵬名察哥闻言汗流浃背,心道:“他说的没错,我见局势稍稳就求全责备,企图守住现有全境,这也不舍得丢,那也不舍得弃。但就当前之大势而言,西夏已无法全境守卫,只有将兵力集中于一处,负隅以抗汉军,才有一点希望。宁可丢了边境数城,不可丢了灵、兴根本!”
当即尽起兵马,沿着已经结冰的灵州川,不久抵达灵州城,诸路主力驻扎于此,想尽一切办法征集钱粮物资,以待汉军来春的攻势。灵州和中兴府相距不远,彼此可以呼应,萧铁奴若从北来,灵州的兵马北上呼应可以朝发夕至,刘锜若从东南来,有嵬名察哥亲自坐镇亦足以抵挡。只要守住了这灵-兴生命线,便是守住了大半个宁夏平原,守住了宁夏平原,便是守住了西夏的国本。
嵬名察哥到达之前,灵州的城防本有一半是由耶律余睹的部将萧庆等分管,他到达后马上接管整座灵州的城防,耶律余睹部重新成为清闲的客军,但宗翰、耶律余睹等对此亦无一语怨怼。从耶律余睹进入灵州到嵬名察哥来到的这段时间虽短,但萧庆等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修筑灵州城防,嵬名察哥见他们如此尽心尽力,自己却一来就夺了灵州城防,虽是势在必行,心中却也不免微有愧疚,又对耶律余睹一心为公的行径深为欣赏,心想:“他究竟和宗翰不是同族,将来若击退了折彦冲,或可试着劝他效忠我大夏,那我西朝便又得一庭柱!”党项与契丹有近百年的甥舅情谊,非女真可比,所以耶律余睹比宗翰更容易得到嵬名察哥信任。
大军安定之后,嵬名察哥便要带宗翰前往中兴府参见夏主乾顺,临行前问耶律余睹道:“此去陛下必问攻守之计,不知都统可有以教我。”
耶律余睹慌忙谦逊,连称“岂敢”!嵬名察哥再三请教,其意甚诚,耶律余睹这才道:“折彦冲如今尚稍有所忌者,江南赵构、河南六王。赵构必不敢发兵,而黄河有曹广弼镇守,当初三家夹攻时他犹能巍然不动,何况现在?如今云中已破,可以说折彦冲已无后顾之忧。明春汉军必倾国而来,耶律余睹斗胆,说一句逆耳的话:以当前局势而论,西夏要想全国而胜,已无可能;全军而胜,亦甚渺茫。”
嵬名察哥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知道耶律余睹的意思是西夏纵然胜了也是破国、破军之胜,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便请耶律余睹继续说下去。
耶律余睹道:“汉强夏弱,我军可恃者,汉军远,我军近,汉军客,我军主,汉军千里远征,军马数十万,日费百万,焉能持久?何况折彦冲又刚刚平定漠北,此役虽胜,料来杨应麒手中的钱粮也折腾得差不多了。故我等待敌之道,唯有拖。”
嵬名察哥道:“拖?”
耶律余睹道:“余睹所知,唯此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