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适拂袖而去后,众大臣仍听杨应麒安排各处事务方才一一告退。
四下无人时,折允武才道:“七叔,你这么决定,会不会有点……有点不够谨慎?”
杨应麒反问:“太子觉得不爽?”
折允武失笑道:“爽,我自然是觉得爽,但国家大事,总不能用爽不爽来决断吧?”
杨应麒微笑道:“太子你觉得爽就行了。人有时候不能太委屈了自己。就算委屈了自己,也不能委屈了边疆上的将士,不能委屈了一直高昂奋勇的部民国民。输什么也不能输了军心,丢什么也不能丢了气势。我大汉有眼下这等雄吞四海的气象不易,土地可以因战而失,不能因约而失——以战失,他日以战取之则理直气壮;以约失,他日以战取之则理曲气馁。今日如果我们忍气吞声,纵然求得一时平安,也会让国人丢了野心——一个国家一旦丧失了野心,有时候便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折允武听得连连点头,杨应麒继续道:“太子,执政也好,打仗也罢,第一要义是分清楚哪些是铁了心支持你的人,哪些是可以团结的人,哪些是注定要和你为敌的人。对于铁了心支持你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失望;那些可以团结的人尽量团结;至于那些注定要和你为敌的人,不要手软,该打压的时候就打压——内部的事情如此,外部的事情也如此。就内部而言,二哥、三哥是可以完全信任的,他们代表的是从辽南带过来的老部民。对这批人,无论如何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折允武道:“那陕西那边呢?”
“陕西那边,是个异数。”杨应麒道:“这些年来,中枢对西北的实质支持其实不多,而秦陇兵将却在这特殊的形势下形成了独立作战的传统。所以我觉得,如果我们不给太多的制肘,任由秦人打拼奋斗,他们也许反而能爆发出更强的力量来。从长远来说太过放任边远地方是不好的,但至少刘锜、种彦崧这一代将领还值得我们信任,给他们几年的时间,应该不会出乱子。他们虽远在陕西,但只要我们继续强硬的政策,这些有野心的将领,以及那些期盼着我们一统天下的边疆将士,是会支持我们的。我这次对夏人如此强硬,除了要让南宋君臣不敢看轻我们以外,更是要让西北兵将知道我们的决心!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们抗战而失去陕西、秦凤,那里的兵将也不会怪我们,撤到河东的会继续在刘种的带领下打仗,留在河西的沦陷地军民也会翘首等待我们再次西进。但如果我们割地求和,不管真割还是假割,都会让陕西、秦凤的将士对我们失去信心,以为我们和赵宋没什么两样,都是为了中枢的利益而放弃他们——太子,当初刘锜种彦崧进军陕西、秦凤,可不是因为刘种的兵力够强,而是因为赵氏在陕西的人心已经解体,一旦我们在陕西的民心解体,那时我们便将和赵构一样,真正地把西北丢了。”
折允武道:“那曲端呢?”
杨应麒叹道:“曲端那边,情况可有些复杂了。不过现在有韩昉过去,文武相济,应该不会出事。”
折允武低下头,许久才小声道:“可我对韩昉有些不放心。他方才似乎……似乎有些怨气。他和曲端似乎又有勾结,可别闹出什么事情来才好。”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太子,你在这个位置上,对人要有防范,但也不能因人废言。尤其是那些似乎和自己不大齐心的人,更要仔细体会,要看到他的利益究竟在哪里,看看他的用心究竟是什么。比如韩昉你就可以放心,有他去了晋北,那边才不会有事。韩昉是否顾大局不好说,但他的根基在大哥那里,一定会对大哥尽忠的。”
折允武道:“听七叔这么一分析,似乎我们内部没什么事情了。”
“说不上没什么事情,”杨应麒道:“不过,至少在中枢,会冒头出来的,昨天都出过招了,而我们刚刚也都拆解过了。按现在的情况看,我们接下来能集中精力对付外部的事情了。”
折允武听到“外部的事情”眉间就蒙了一层阴霾,道:“七叔,你实对我说,就算我们内部团结一致,以我们现在的财力军力,能否扛住四家一齐进攻?”
杨应麒道:“如果大哥没有北征的话,可以扛住。”
折允武道:“我是说现在!父皇已经北征了的现在!”
杨应麒摇了摇头说:“那多半扛不住。”
折允武道:“那七叔你还对西夏这么强硬?”
“四家联手,我们多半扛不住,但他们现在还没正式联手啊。”杨应麒道:“是和是战,宋夏二金是不同的。就和战的可能性来说,宗翰、宗弼和我们势不两立,所以交涉求和的事情基本不用和他们谈。夏人本来在徘徊,不过从昨天的形势看来,他们似乎已经倾向于与我们为敌;至于赵构的态度,则尚在进退之间,所以我们要尽力争取宋廷,让赵构继续忌惮、继续观望。就威胁的大小来说,其余三家齐动,还不及宋室和我们正式翻脸来得严重。所以我们也必须和宋廷伐交。”
折允武道:“宋室的兵力比三家联手还强么?未必吧。”
“不仅仅是兵力上的问题。”杨应麒道:“东海经济圈对江南的依赖甚大。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如果赵构能够下定决心和我们两败俱伤,是有可能将我们逼入绝境的。东海的经济如果崩溃,辽南也会跟着遭殃,到时候别说两河、山东、陕西秦凤,就是北征大军的补给也会断绝——那才是我最怕见到也不知如何应对的局面。”
折允武听到这里也感悚然:“可看现在赵构的举措,似乎来者不善。”
杨应麒道:“如果单纯考虑可能性,赵构的确可能这么做。不过那样他要付出的代价也很大,大到他自己也可能跟着灭亡。所以,如果我们把人心和习气也计算在内,那么赵构和乾顺也许就会作出不同的选择。太子,你想想当初金人势力最盛时,乾顺和赵构是如何应对的。当金军势力极盛、旧辽将灭时,乾顺是马上派兵援辽,这里面固然有辽夏舅甥情谊的考虑,但也体现出夏人希望以残辽为屏障的政治策略。一直等到夏人发现他们绝不可能战胜金军,才转为向吴乞买求和。而赵构则不然,从他做兵马大元帅开始,就有不止一次的机会可以混一宇内重振宋室——如果他能冒险进取的话。但他都没有这么做,而是一路南逃。也不能说他这么做就错了,毕竟他这样做是最保险的。即使是导致我们真定大败的那次偷袭,对赵构来说已经算是极大胆的举措了。但现在回想一下,当时宋军其实也没有真的挺进到我们的腹地,更没有直接对我们进行毁灭性的打击,而只是在边境上摆摆样子。反而是刘种和四哥主动出击才发生了战斗。所以我才会觉得,夏人也许会比较大胆,但赵构……只要我们应付得当,应该有很大的机会能让他的举措变成空头威胁。”
折允武道:“七叔要利用的,就是赵构不敢冒险的心性。”
“不仅是他本人不敢冒险的心性。”杨应麒道:“还有宋廷的那股从我岳父那里,传到赵构的哥哥,再传到赵构身上,至今还在的习气!”
折允武问:“哪股习气?”
“防内重于防外!君位重于社稷!”杨应麒道:“这次如果向西夏妥协,虽然也许能安抚夏人,但却会让南宋因此而认为我们不敢使出两败俱伤的招数!这对我们接下来对南宋伐交大有影响。所以我宁可和夏人全面开战,也绝不愿让宋室现在就看到我们的虚弱。因为乾顺看起来似乎比欺软怕硬的赵构要勇敢些。”
听了杨应麒这番长长的分析,折允武大感心安。
杨应麒走后,安塔海进来禀告已经安排好押解李寿归夏的事情,折允武见他神色远不如昨日沉重,忍不住问起原因,安塔海微笑道:“我见丞相步履安然,又见太子面无忧色,想必对此事都已有把握,所以我也就不担心了。”
折允武哦了一声,心想:“莫非方才七叔和我说了那么长一番话,就是为了让我安心?”但想想方才杨应麒的分析,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理由不安心。
晚间来给完颜虎请安,完颜虎见儿子的气色比前两日清朗了许多,大感奇怪道:“听说你为了国事,昨夜一夜没睡,怎么今天反而精神?”
折允武便将这两天朝堂上发生的事情简略和完颜虎说了。完颜虎听到割地一议时脸色就变了,但也没有立即开口打断,直等儿子把整件事情说完,才道:“幸好有应麒在。”
折允武道:“母后也觉得割地会贻误国事?”
完颜虎道:“是否贻误国事,我不清楚。你四叔既那样说,也许是有道理的。但你要真的签了这文书,你父亲回来,非把你这太子给废了不可。”
折允武一听这话,脸上蹭的一下白了,仿佛瞬间被人抽干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