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种去病率领大军,追着耶律铁哥军的尾巴,越走越远,也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耶律铁哥似乎在引我兜圈子。”
不但前方的情形扑簌迷离,就连后方与可敦城的联络也出现了疑点。他派去直接和萧铁奴联系的人都没有回来,所能得到的,都是穆沁转手的消息。
“事不寻常,必有妖异!”
更奇怪的是,追了这么久,一直都没到耶律铁哥的另外一个据点古回鹘城。于是,种去病开始对几个向导产生了怀疑。种去病所部兵将,有许多对漠北地形、气候的规律都有很深的认识,但对于可敦城以西的具体道路,就严重依赖穆沁派来的几个向导。他是在几次生死中爬滚出来的人,警觉性比萧骏高多了,这一路追着耶律铁哥军队的尾巴,好几次他宁可冒着追丢了敌人的危险,也不肯让大军进入沙漠深处,对于尤其狭隘的地形更是慎之又慎,而这些都发生在他怀疑那几个向导之前——当时种去病担心的是敌军在耍诡计,而还没有考虑到自己的阵营内出现问题。不过,在发现向导可能有古怪之后,他立刻行动,没有丝毫迟疑!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种去病忽然以雷霆手段将那几个向导隔离开来拷问,其中三个在事发之后服毒自杀,两个死不开口,但终于有个耐不住刑罚招供了——他知道的也不多,只是承认穆沁吩咐他们将汉军逐步带入死地!
如果失去了这几个向导,那汉军在这里将失去耳目,但种去病这时已经不敢相信他们了。他下令将除了那个招供者之外的所有向导处死,又处理了一批可能和穆沁有关的兵将,然后便派人依照大漠地形总结出来的规律探寻路径,这时候种去病才忽然发现:他迷路了!
前方不远,依然有耶律铁哥军留下的一些蛛丝马迹,但种去病决定不再追了。如果一直向东的话,也可能可以回到可敦城——但那也只是可能而已,谁知道穆沁派来的那几个向导已经将他们带到什么地方了!
这时候种去病想起了萧铁奴的教诲:在漠北打仗,别急,一切以活下来为第一要义!然后他又想起了杨应麒给他的一封信:保住自己的性命,你的性命比一支军队还重要,因为我赔得起一支军队,却赔不起一个种去病!
“先活下来!”
于是种去病不再寻找道路——不管是追到耶律铁哥的道路还是回可敦城的道路,而是先寻找水草。
这样一来,事情反而好办多了,因为军中有不少经验丰富的牧人,寻找水草可以依据山脉、风向、水源以及沙土的干燥湿润程度来推断。种去病所部,再次成为一个军事化游牧部落,不久后他们就找到了一个草场,补充了养料。他们逐水草而走,慢慢地竟越走越西。一些将领担心起来,怕会犯了南辕北辙的错误,但种去病却在一番犹豫之后决定继续贯彻水草优先的原则。
“我们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必须先得到确切的消息,包括敌军的消息,还有,就是弄清楚我们自己的处境!”
“那么六将军那边呢?”
“六将军那边……”种去病遥望东方:“我相信,他也会活下去的!”
在种去病决定水草优先于道路,且不再追逐耶律铁哥军尾巴之后,一直在前方牵引着他们的那拨可疑人马反而找上来了。
种去病心中暗暗冷笑,他在一个百里方圆的山漠之间兜了几天,弄熟了地形,然后布下陷阱,将这支军马给吃了!这场仗打下来,种去病才发现这拨人还不到一千人,之前的种种痕迹,都是在故布迷阵。
“他们果然是要先对付六将军!”
种去病有一股冲动涌了上来,几乎就想马上向东方冲去救萧铁奴,可是最后他没这么做。
“还是先保住自己再说。”种去病觉得,只有这样做,才不算背叛萧铁奴——因为这是萧铁奴对他的教诲,他认为萧铁奴的教诲优先于萧铁奴的性命——这一点种去病认为连萧铁奴自己也会同意。
这次伏击战还有另外一个战果,就是捕获了不少知道此地所在的俘虏。种去病将几个愿意开口的俘虏分隔开来,分别询问他们道路,只有当几个人的说法都一致无误时,才相信他们的话是真的。
这一审问下来,才知道他们已经走出了数千里,眼下已经到达西夏与回鹘边境附近,再向西的话,就是回鹘的辖地伊州,向南,如能顺利越过沙漠,则可以到达西夏的西平军州地界。不过,这两条路都不好走。还有一个俘虏透露:耶律大石已经下令回鹘国王毕勒哥,要求他陈兵东疆,如果汉军到达这里便进行伏击。
这个消息让种去病感到左右为难,这时他的军队已经开始显得疲乏,毕竟,这部人马首先是一支军队,而不全是一个游牧部落,沿途的游猎放牧只是作为一种延缓粮食危机的手段,而不能永无止期地维持这支军队的供应。
种去病知道,他必须尽快取得新的补给了。不过,作为一支远来的疲累军队,他没有把握能在回鹘打赢本土的士兵。
这时,一个畏兀尔籍的随军商人前来求见,他告诉种去病,如果军队到达伊州,他就会认得道路:“从伊州到高昌,从高昌到敦煌,从敦煌到兰州的道路,我都认得。”
种去病沉吟道:“从伊州到高昌,那都是回鹘境内。从敦煌到兰州,那是西夏境内。要走这两条道路,相当于是提兵纵横于回鹘、西夏两国!我再高傲,也没有自大到这个地步!”
这个叫托术的商人道:“打仗的事情,我不懂。不过我们去了回鹘,不一定要打仗啊。”
种去病道:“如果那个俘虏所言不虚,那回鹘国王毕勒哥多半已接到耶律大石的命令,在回鹘东疆布防。只怕还没到伊州,我们便要大打出手了。”
托术问:“耶律大石的命令?什么命令?”
汉军规模大一点的军队,大多有随军商团,这个托术是种去病军随军商团的团长,跟着种去病出征也有好几次了,虽然不是军人,但在军中也是非常重要的人物,种去病对他十分信任,便不隐瞒,将俘虏的言语都说了。
托术听了之后,沉吟半晌,道:“将军,我看毕勒哥未必会听耶律大石的话。”
“哦?”种去病问:“回鹘不是已经成为西辽附庸了么?这个消息,还是你带来的。”
“是,消息是这样,但在这件事情上,毕勒哥未必会那么听话。”托术道:“将军你想想,当初耶律大石万里西进,借道高昌。当时辽国已灭,耶律大石向东无路,和丧家之犬也没什么区别,但即便这样,那毕勒哥也还是不敢得罪,接到耶律大石的书信后不但乖乖借出道路,还献上军马千匹,骆驼百峰,牛羊无数。又送子孙为质,愿为附庸——这个人有多懦弱,从这一点上就看得出来!大汉待我畏兀尔商人甚厚,我畏兀尔商人走西域的又多,所以回鹘国的消息,大汉中枢有时知道得比西夏还快,而在我一众畏兀尔商人的宣传下,大汉国威在回鹘也早已深入民心。辽灭于金,金灭于汉!毕勒哥当初不敢得罪夕阳一样的耶律大石,如今也断不敢得罪朝阳般的大汉!若我大汉与西辽同时向他传旨,他多半会两头应付。若说要他起兵与将军为难,我料他断断不敢做的!”
种去病转忧为喜道:“若依你说,他会如何做?”
“他会如何做,那要看将军怎么对待他。”托术道:“若依托术之计,莫如伪造一封敕书,假装我们已经征服了漠北,到此是代替大汉来敕封毕勒哥的。毕勒哥听了此信,就算不马上投诚,也定要好生款待我们的大军。等到我们军资一足,天山南北,大漠两侧——哪里去不得!”
种去病大喜道:“妙极!就依了你。至于敕书,却不必伪造了,我手头有真敕书呢。”
托术讶异道:“真敕书?哪里来的真敕书。”
种去病笑道:“是出发之前,总理大臣杨相爷签发,皇上亲自盖了印玺的真敕书!”
原来汉廷对漠北的政策,乃是且打且抚,安抚就要封官。漠北诸族大概会封几个王公,几个侯伯,杨应麒大体有个把握,但究竟该封谁却不能在燕京凭空决定。因此萧铁奴和种去病出发之前,杨应麒早让韩昉拟定了若干白金敕封卷册,空了名号,交给了萧铁奴和种去病,许他们便宜行事。当然,萧铁奴和种去病也不能滥用这种权力,什么样的族长该封什么样的禄位,在京畿时已经议定。这些族长拿到了这敕封卷册,那就是拿到了一张保证书,将来入京朝贡,便能从礼部处换得一张黄金敕封卷册——那才是正式的敕册卷册。
此次种去病北上,临机封了几个小族,但还没封到大族头上。他的权力,本封不了国王这么高的品级,这次北征也没料到就会到回鹘来。但该如何对西北如回鹘、西夏等国,折彦冲和杨应麒都和种去病说过,所以种去病知道君相二人对回鹘的大致态度。他料若自己临机招抚到一个万里之外的藩属,不但大大有利于当前局面,而且以折彦冲、杨应麒处事之通达,多半不会见罪,反而有功。
托术却哪里知道这里面的曲折?又是骇然,又是敬畏:“都说麒麟宰相未卜先知,原来是真的啊!”
种去病哈哈一笑,也不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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