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土城之后,再往北就是荒漠,杨应麒故地重游一路走得不快,在他进入漠南之前,七将军北游一事早已传到了龙城,那些目光短浅的族长对此反应漠然,但漠北活佛琐南扎普的大弟子列思八达却是个极有眼光的僧侣,所谋所虑不逊于中原第一流的大政治家,杨应麒才走出那片荒漠他早在荒漠边缘等着了,杨应麒见到了他微笑道:“老麒麟已经罢相,何敢劳烦上师亲迎。”
列思八达笑道:“此来不是要迎丞相,而是要迎杨先生。”
说着两人一起执手大笑。这次元国民议会召开期间两人本已见过,只是当时各方事务烦杂,杨应麒没能抽出时间来与列思八达单独深谈,但对彼此的学问智慧却都已佩服在心,这时漠北再见,或马上谈佛,或密帐论道,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杨应麒因见一路上汉人偏多而胡人偏少,心中奇怪,便问列思八达是何缘故,列思八达道:“自杨先生罢相以后,漠北漠南的部族、兵将调遣频繁,尤其是精悍善战者南下者甚多。”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那可别误了漠北的生业。”
列思八达道:“不用担心,北人南下的同时南方也迁来不少人手,这些人且商且农且牧,大可补诸族南下后留下来的缺口。”
杨应麒点了点头,便不再问。列思八达本要邀杨应麒前往龙城一行,杨应麒道:“我这次来可不是像三哥那样四处巡视来着,我只是故地重游当年千里‘长征’的道路,不敢离开‘长征’故道太远,以免惹人非议。”列思八达不敢再请,陪杨应麒走了三百里便告辞而去。
他走后林舆道:“大伯调这么多漠北部族南下干什么?难道是要用胡马南征?”
近年林舆聪慧渐长,杨应麒有些政事兵事也会和他谈论,这时沉吟道:“只怕有这个可能。”
林舆惊道:“那怎么可以!当初苻坚以北人南征已多不适,何况是以漠北诸胡去东南那种江河纵横、湖泊遍布的地方作战!这是取败之道,大伯用兵多年,怎么会犯这样的兵家大忌!难道他真的糊涂了么?”
杨应麒道:“这样的道理别说军中宿将,就是陈正汇这样久经大事的文臣也能道出。大哥再糊涂,按理说也不至于会犯这样的大错——就算他一时不察,难道郭浩、曲端、任得敬这些人也会一起跟着糊涂不成?所以我想他必然另有打算。”
林舆翘了翘嘴道:“能有什么打算!我说就是因为刘锜将军、王彦将军、赵立将军、王宣将军这些人都不愿南下内战,尤其是二伯的嫡系,出自北宋者最多,虽然归汉多年了,但乡族之情应该还是有的,如果是赵构来犯这些人都会拥护大汉奋起反击,但要是咱们南征——尤其是现在这个情况下南征,只怕他们会反感。”
杨应麒摇头道:“咱们大汉军律严明,令旗所向就该前进,什么乡族之情,没用的。”
林舆道:“抗命倒也不至于,不过对士气总有影响吧。”这一点杨应麒倒也没反对,林舆继续道:“所以啊,大伯一来担心军队士气整体不高,二来担心部分将领指挥不动,但除了中央军系以外又不得不动用其它兵马,所以只好调胡马南下咯。”
对林舆的话,杨应麒也觉得不无道理。
大汉的军队,就作战风格而言,除了由折、曹、杨诸人共同打下基础建立起来的中央军系以外,萧铁奴、曹广弼、阿鲁蛮、欧阳适和刘锜所领导的边疆部队也分别拥有各自的作战风格。萧字旗多年活动于胡地,风格最野,种去病蒙兀尔亦属其类;曹广弼一系最泛,除了他留在南方的嫡系部队外,边疆诸将中石康、王彦、赵立、种彦崧、徐文等亦可以看作曹系风格的外延;欧阳适所代表的主要是大汉的水师系统,但近年来亦已产生了很大的变化;阿鲁蛮所代表的是汉化了的东胡系统军队,蒲鲁虎在军权上虽不归他管,但就军队风格来说却与之相类;刘锜所部早期虽脱胎于汉军中央军一系,中间又曾统辖于曹广弼,但由于刘锜个人能力太强,杨开远曹广弼都笼罩不住他,入陕以后他所统领的军队风格逐渐秦化,到今日已形成中央军系和萧、曹、东胡之外的第五种陆军作战风格。至于这五大风格之外,王宣、曲端、耶律余睹等虽各有特点但也只能算是小系,不足以与前面五大风格并列。
这次折彦冲要南征,就陆军而言当以曹、刘二系的兵马最堪用,中央军系次之,萧铁奴和东胡系统的兵马又次之。偏偏曹、刘二系对这次南征反对得最厉害,虽然在相府之议决定下来以后刘锜等没有公开抗命,但正如林舆所言,折彦冲也要考虑到诸将上战场后能否尽心作战的问题。
林舆道:“听说刘锜将军已被调去西夏平叛,平叛后是否会再调回渭南、天水就不得而知了,也许大伯已下定决心不用他们了。”
杨应麒摇头道:“那不可能,中央军系虽然兵马最多,几乎占据大汉军队的一半以上,但中央军系一来要拱卫京畿,二来要制衡各方,我估计大哥要南征最多只能动用三成兵马作为核心部队,在中央军系之外,还得有大量的军力作为先锋和外围,咱们大汉的军力虽强,南宋的军力也不弱,不是我们只动用三成的中央军就能打败的。”
林舆叫道:“所以大伯才从漠北调人啊!”
杨应麒道:“不可能,不可能!驱漠北之胡转战于江淮之间是兵家大忌,这种连你都想得到的问题大哥会没想到?他没这么糊涂!”
一行人渐行渐北,不久到达蒲鲁虎军所监控的范围,他也早听说杨应麒要来,便带兵到边境上相迎,一路护送他们到大鲜卑山,并派快马走宁州、泰州通知阿鲁蛮。路上杨应麒问当地民生如何,蒲鲁虎道:“据老牧民讲,最近两年天气都不利畜牧,幸好自征伐西夏开始漠北的精悍人丁便不断南调,丁口的压力轻了许多,而且这两年来又有商旅相通,京畿、东北又常常调来粮食由活佛赈济各族,所以大体来说还过得去。加上活佛师徒道行高深,佛法普及草原,人心思安,争斗之事已是一日少似一日了。”
杨应麒见他手上挂着一串佛珠,问道:“蒲鲁虎你也信佛了么?”
蒲鲁虎道:“是。我在活佛座前聆听了几次宣讲后便有所悟,如今已经摩顶皈依。”
杨应麒闻言哦了一声,合十道:“愿我佛慈悲,永保草原安定、和平。”
杨应麒到达大鲜卑山西麓时寒冬已至,大雪封山,蒲鲁虎便劝杨应麒不要鲁莽进山,以防不测,列思八达也派人飞骑前来阻拦,杨应麒无奈只好前往蒲鲁虎的驻地过冬。漠北的冬天好长,杨应麒在这里一窝就是四个月,期间杨开远、蒙兀尔都曾来会,连琐南扎普也来相见论佛。到第二年冰雪消融,蒲鲁虎才派人护送杨应麒入山寻找当年汉部留下的遗踪,每找到一处杨应麒都命人立碑铭石为记。
一六**年七月,杨应麒一行正式穿过了大鲜卑山,林舆回头西望,叹道:“这一次在漠北唯独没能见到萧骏哥哥,真是可惜。”
杨应麒道:“他毕竟是一方大臣、漠北重将了,凡事得以公事为先,不是想来就能来的。”
他们才出山不远便被阿鲁蛮派遣在这里的游骑寻到,对大鲜卑山东部的道路杨应麒可就熟悉多了,加上向导的帮忙,很快就找到了当年汉部遇到宗翰的地方,杨应麒指着一片草地对林舆道:“当年你二伯就是在这里匹马银枪震慑胡人,扬华夏武功,立汉部威名。”说到这里想起二哥已逝,物是人非,不免长声悲叹。
东北平原是华夏势力与东胡势力交叉进退的地方,以上古而论,殷商与战国时代的燕国都曾及此,自中古以下,汉唐最盛之时势力亦曾到达此地。东北平原与漠北不同,只要政治条件允许,这里是一个很适合汉人生活的地方。自会宁被萧铁奴付之一炬后,汉人在东北的势力大涨,农业方面是自大汉立国之前打下的底子,商业方面也是一年比一年繁荣,阿骨打、吴乞买时代为了军事目的而驱役各族打下来的交通要道,到了杨朴手里后又延伸得更加深远,而且其商业用途已远较军事用途为多,来自辽南的商旅沿着几道大河和各条小路深入到各州各县各村各部,与各族互通有无。汉政权征漠北、伐西夏、图南宋,漠南、陕西都曾陷身战火,两河、山东也是无险有惊,但这东北平原却从会宁大火过后便一日安定似一日、一年繁荣似一年,经济活力虽不如京畿地区,安全系数却比京畿地区要高得多,可以说这里已成为汉政权的大后方。
杨应麒游了一番重建的汉村,然后才到黄龙府见阿鲁蛮和杨朴,三人相见自有一番唏嘘,尤其是二杨,两人合作时间极长,说到情谊之深厚,比杨应麒陈正汇之间犹有过之,久别重逢之下不免哭笑交加。
论毕私情后渐转公事,杨应麒见杨朴胡须半白,叹道:“朴之,这些年你辛苦了。我一路北行、东游,走过了大汉将近一半的国土,连京畿、塘沽也算上,都无此间安乐。当初任命你到这苦寒之地来实在是委屈了你,但你能为大汉打造出这样一个安定的大后方,这大功也就不用说了,而使东北百万民众安居乐业更是大德一件。按照佛家的因果报应之说,你光是这件大功德便足以福荫子孙、流芳百代了。”
杨朴叹道:“有福最好,没有也不敢强求。不过能为国家为百姓做点事情,总算是尽了吾儒之本分。只是这几年中枢风云变幻,局势越变越险,长此下去恐怕对国家没好处。”
杨应麒黯然道:“这些事情,我怕是管不了了。”
“七将军你怎么能这么说!”杨朴道:“虽然陛下罢了你的相,但你身为我大汉创始领袖之一,在国家出现重大危机的时候怎么能袖手旁观!”
杨应麒惊道:“国家出现了重大危机?这从何说起?是最近又发生什么事情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