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沽的形势,让折允武感到越来越郁闷。有些事情他看不懂,有些事情他看懂了却觉得难以接受。
在山东时,他一直过着很书生的生活,每一天都是名师长辈安排好了的,这让他十分希望冲破牢笼,过逍遥自由的生活。
后来,折彦冲安排他进了军队,在军队中,他得到了暂时的逍遥——当然,事后想起他才知道那时的逍遥也是虚幻的,他所得到的惬意,实际上也是卢彦伦等安排过的。尤其是同袍张端的那场痛骂更是让他汗颜,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作为折彦冲的儿子、大汉帝国的太子,自己除了追求自由快活之外,是不是还应该做些什么。
就在那时,折允武忽然被赋予了监国的重任。他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和大多数刚刚立志的年轻人一样,在发现自己有机会为这个国家出力之后,便不遗余力地投入其中。在那一刻折允武充满了希望与朝气,他在杨应麒等人的指导下思考、学习,并分管部分军政事务。可慢慢地他就觉得,监国这活儿比从军、求学都更加无聊!因为他发现在这个位置上,最大的学问似乎不是国计民生,而是掌握帝王将相们复杂得无以复加的人际关系!
折彦冲走了,欧阳适来了,四叔和七叔,本来都应该是他最亲的亲人——尽管他们之间没有血缘,但多少年生死与共下来,这份情感,早应超越大多数由血缘牵扯起来的亲人。但现在折允武感到的却不是这样:四叔和七叔的关系,好像比冤家仇人还来得紧张!
折彦冲为什么调欧阳适上来?折允武隐隐猜到了原因,却不愿意去深思,杨应麒说想清楚了会让自己进步,折允武却觉得想清楚了会让自己堕落!
“肮脏!肮脏!”
他出生的那年,汉部的人口还不过万,从那时到现在,整个汉部都处在一种积极向上的氛围当中,许多文明腐化后的陋习,在几近十年的时间里基本与汉部无缘,部民勤奋而不计较得失,官吏清廉而不觉难得,遇成功而不骄狂,遭失败而不气馁,对于新来的部民能以最大的胸襟加以容纳,部落小,沟通易,部中最下层的部民与处于最高处的折彦冲也能朝夕相见,所以那个时候汉部虽然有私有财产,但整个群体却生活得非常融洽,这段时间,基本占据了折允武的童年。那个时候,部众几乎人人都相信他们能建立一个理想国度,并将这个理想国度扩展到整个世界。
可是随着汉部的壮大,形势慢慢地变了,汉部在变得复杂,变得让理想者失望。在实事求是者看来,这是一种必要的妥协,而在理想主义者看来这却是一种堕落。折允武甚至在怀疑:现在的汉廷和一些开明点的朝代有什么区别?当初,七个首领改变了几百部众,几百部众改变了几千来归之士。但是,当队伍继续壮大以后,壮大到治下民众超过百万以后,汉部却反过来被这个庞大的人群改变了——就像江河之水汇入大海后不是将海水冲淡而是跟着变成海水。
“难道我们就没法子改变这个世界吗?”
这个问题,折允武问过杨应麒,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杨应麒却只能非常无奈地告诉他:“几百人、几千人的管理,和几百万人、几千万人的管理是不同的。”
“早知道这样,当初我们就不该发展得这么快!我们应该几百人、几百人地发展。”折允武这句话,在别人面前是不敢说出来的,因为这句话连他自己也觉得幼稚,但在杨应麒面前他还是说了出来。
而当时杨应麒也非常认真地回答,似乎他并不认为这个问题很幼稚,但他的回答却让折允武感到更加无奈:“不可能的。如果我们不发展得快一些,就会被别人吞并,然后连主导权也会丧失,最后只能落得一个任人摆布的下场。不要说实现自己的理想,连保住性命和尊严都有问题。”
“但现在这样,又有什么意思!”折允武说:“我们连最高层的官吏,都有被污染了的!甚至……甚至是我们自己!”
“那也没办法。”杨应麒当时说道:“我们得到了这么大的领土和这么多的人民,就只能按照现状慢慢来加以推进。如果要将我们心目中的理想硬套上去,那只会造成更大的灾难。”
折允武不满这种推进,可是作为他老师的杨应麒却没有让人振奋的决心,杨应麒总是怀疑自己的能力,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的主张能彻底帮这个世界解决问题,他甚至认为:“说我们能去改变这个世界,去推动这个世界,也有些太狂妄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帮大伙儿争取一个让他们能够自己帮助自己、自己改变自己的环境。”
可是现在折允武却连这一点也在怀疑了:他的父执们,真的有在为国民的福祉努力吗?当初为了攻克云中,折彦冲甚至想把河北的重建停下来,虽然后来遭到了杨应麒的抵制,但杨应麒用以抵制折彦冲的并不是重建河北与进攻云中的孰先孰后,而是用利害关系说服了折彦冲。可敦城被围的消息传来后,知情的人都在赞杨应麒,不是赞他为民请命,而是赞他能及早劝阻了折彦冲,使得汉廷不至于陷入征服宗翰这个战争泥潭而无法顾及漠北。
“可就没人想过,光是为了让河北路的民众少受一点苦,这个理由就足以让战争停下来!”
但比他成熟、比他明智的长辈们却不这样考虑,每次折允武提出类似的问题时,长辈们脸上总会挂着微笑,那是一种让人感到沮丧的微笑,这微笑似乎是在说:这孩子,还小,想事情还天真。
所以这样的话,折允武在折彦冲面前是不敢说的——从他理解这种微笑的含义以后。
老成的人们,有着许许多多的顾虑——一些年轻人想不通的顾虑。然后这种顾虑层层积累下来,最后就会得到一个离解决问题十万八千里的答案。比如华表坛的事情,折允武就想不通,为什么不能简简单单地办下来!陈显说,这件事情应该押后;韩昉说,这件事情现在办不适合;张浩附议;郭浩附议;接着就是陈正汇无奈的叹息;最后则是杨应麒的总结:“那就先搁下吧。”
“我知道大家在顾虑着一些事情,可是,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耗费这么多功夫?为什么?”有一次,他这么问杨应麒。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杨应麒说:“政治就是这样的,以为公的目的建立起来,然后一群满怀私心的人在这个体系下办事,用私心办公事,有时候总不免越走越远,但在某个特定的时候又会回归,公私之间,就是一种有张有弛的平衡,我们也处在这个平衡之中——而不是说我们能随意摆布这个平衡。所以在很多时候,上位者并不是完全按照为公的道理办事就可以的,因为那些大义凛然的道理大部分只是表皮,表皮下面,还有很复杂的人心。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的是一千年以后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已经有了移山倒海的力量,而且也表面上实现了所谓的由民作主——不过实际上并不是那样的,在那个世界上,哪怕是在最发达的国度,玩弄国家机器的仍然是一小部分人。而他们玩弄国家的目的,也不见得是为公为民。嗯,当然,口里都是嚷着为公为民的。”
“七叔你的意思是说,这种情况到一千年以后也不会改变吗?”
“不,会改变的,不过改变的不是这种平衡,而是这种平衡表现的形式,简单来说变成权势者用另外一种形式来玩这个游戏。”
杨应麒这个灰色的答案让本来充满希冀要求取答案的折允武受到了打击,然后这次请教便在闷闷中结束。
“殿下,这是华表坛昨日的情况。”
折允武从侍从手中接过文书,他几天前曾派遣了两个侍卫去统计华表坛灾民的情况,两个侍卫接到命令后犯了难——他们是折彦冲调来保护折允武的,对调查统计的事情并不精通。幸好有几个热心的太学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情,很快就从侍卫的手中将事情揽了下来,深入到华表坛的各个角落问、听、看,记,然后整理成一份初步的调查报告上来。折允武看了之后深为感动,从监国的小金库里拨出一笔钱来交给那几个太学生,让他们继续追踪这件事情。
这时他拿了最新一期的调查报告,看了几个要紧的数据后掩面叹道:“人又多了。今年的收成不是不错么?为什么他们却闹得得像灾民一样!真定、中山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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