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汹涌澎湃,蜿蜒东注,其于南郡境内作大弯折,自夷陵而向东南。这一段江面出于两山之间,骤然宽阔,流速亦渐趋缓慢。其两山,江西为荆门山,江东为虎牙山,皆巍峨高峻,如挟水势而兀立于平原之上。
正当仲夏,虎牙山间长草如织,乔木尽绿,就中缓缓行来三骑,少顷便已至高崖之上,俯瞰千古奔涌不息的大江,难免生出天地浩大永恒,而人生渺小短暂之慨叹来。
左手的是一位年轻人,中等身材,相貌甚为普通,颔下略有些短须。他身着儒衫,头扎素巾,左手摇扇,右手举鞭而指:“从此溯江而上,自巫县而至鱼复,即蜀矣。蜀中千里沃野,而四方险塞,人所谓‘天府’是也,高皇帝因之而成帝业——主公其有意乎?”
被他称为主公的,是一位中年男子,方面广谊、浓眉大眼,颔下浓须,身着戎服,头戴皮弁,斜插双羽。闻听属下所言,这位主公不置可否,依然面无表情,只是似乎非常认真地眺望着山下的江水之势。
三骑中最右侧那位,比先前说话之人年长,但较中间的“主公”为少,宽肩厚背,体格颇为雄健,偏偏亦着儒衫,只是腰系的并非丝绦,而是皮带,上悬一口大剑。“主公”尚未开口,此人乃先问道:“斯所谓好高而骛远乎?主公在荆州尚仅立锥之地,而又寄望益州,岂非虚言?”
年轻人摇头笑道:“非虚言也,正为主公在荆州仅立锥而已。故此必寄望于他处。”说着话双手张开。先用马鞭朝北方一指:“曹操挟天子而令诸侯。前破袁绍,底定青、冀,并使其弟曹德抚并,如得天时,此诚不可与之争锋也。”再一指东方:“孙策虽殁,孙权得张昭、周瑜等辅佐,收揽人心,使民归附。更加之以长江为险阻,足安一隅,此可援而不可为图也。”
随即将左手的折扇画一个圆:“刘牧守成而已,然外有张绣屯于南阳、张绎反于长沙,内有蔡氏弄权、二子不和,吾料其亡无日矣。此州北据汉、沔,西通巴、蜀,东连吴、越,利尽南海,四战之地。实难立基。况主公得刘牧厚恩,亦不忍背之也。因而主公欲自强盛而兴汉室。唯有入益州而逐刘璋……
“若时机不到,统亦不敢进言,天幸今赵韪反于巴中、张鲁割据汉川,遣使请刘牧发兵以助。主公正好趁此良机,借一支兵以向成都。刘璋所恃,东州兵也,皆我荆襄土著西迁者,统愿往说,使其归附,于是乃可虎视汉川、进取西凉,与曹操相拮抗。”
这侃侃而言者,乃襄阳人,姓庞名统字士元,今年才不过二十三岁而已。然而当其弱冠之时,即为名士司马徽誉为南州士人之冠冕,于是经司马徽、徐庶所荐,入刘表所表南阳太守刘备幕。刘备与庞统相见,大为器重,任为功曹,倚为腹心。
故此庞统所劝说的“主公”,自然便是蹉跎半生的刘备刘玄德了。刘备素有大志,奈何时运不济,如今名为一郡之守,其实所领不过数县而已,南阳三分,他只占了四成,还有四成在张绣手中,剩下两成仍奉刘表号令。故此庞统既为大言,劝他入川以谋天下,刘备不禁动容,但他随即皱眉问道:“昨日陈长文有信到,云朝廷分州于荆,以长沙、桂阳为湘州,使张绎领之,以武陵、零陵为沅州,欲使某领之——其心昭然若揭,当如何处?”
最左手的,便是刘备心腹、督邮徐庶,他闻言冷笑道:“此驱两虎相斗之计也,为使刘牧疑于主公,吾料必是宏辅之谋也。陈长文先达此信,恐亦非佳意,今刘牧强而主公弱,难以拮抗,故先使主公有所防备,或将北和张绣,南连张绎,乃可与刘牧相决。然张绣本附曹操,张绎少年,继其父业而已,今苟延残喘,不日亦亡。主公若与彼等联合,或败于刘,或并于曹,无可为也。故此绝不可应命,且当致意刘牧,以申诚意……”
庞统微笑着摇摇头,打断了徐庶的话:“元直所言,虽为正论,然所见尚浅。朝廷既欲离间主公与刘牧,受与不受,又有何别?与其辞州而亦不能释刘牧之疑,何如坦然受之?”他建议刘备还是接受沅州刺史之职为好。
刘备不大明白庞统的谋划,于是注目于他,等着更详细的解释。庞统一边轻摇团扇,一边微笑着说道:“主公自住荆州,先为刘牧所驱,以御张绣,继而又奉调南下,以敌张羡、张绎父子。今张羡病殁,张绎代领其兵,其势日蹙,荆南四郡,不日可下。刘牧乃虑主公得此四郡也,故允赵韪所请,命主公兵出汉川,以逼益州。前统不在军中,主公乃婉拒之,则刘牧之疑当更甚也……”
徐庶皱眉问道:“以士元之意,欲助主公以取益州,则当应刘牧所命乎?然则刘牧外宽宏而内实多疑,或恐主公遽得巴、蜀,必不肯借大军。若其军少,如何能胜?败而后归,恐南阳半郡亦不可存身也。”
庞统点头道:“元直所言是也,若刘牧令下,主公欣然而往,则必启其疑,将从后掣肘。故统欲使主公先绝而后允,其若无可奈何之状,且受朝廷沅州刺史封,则刘牧以为主公不慕巴、蜀之地,胜而必归,且待归来,张绎必亡,湘、沅二州,亦刘牧掌中物也。其自矜能制主公,乃不掣肘矣……”
说到这里,轻轻摇一摇扇子,阻住了徐庶的反驳:“刘牧所信者,蔡氏、蒯氏也。天幸蒯子柔(蒯良)病重,蒯异度(蒯越)统军在外,今能说刘牧者,唯蔡德珪(蔡瑁)。彼贪婪者也,统请主公出重金赂之。则必于刘牧前进言。使借大兵以助主公——则危难可脱。荆州可弃,名位可得,益州可入也。”
刘备捻着胡子,沉吟了好半天,这才转过头去再问徐庶:“卿以为士元所言如何?”徐庶就马上拱手一揖:“似亦有理。士元之谋,庶不如也,主公可即听之。”
刘备说好吧,那咱们回去就照此而行——是宏辅欲以计离间我荆州。我等将计就计,必不能使他如愿!
因为是勋多次算计刘备,刘备多少有点儿被害妄想症,加上曹操的谋士当中,对荆襄情况最了解的也就是是勋了,所以才会把这条离间之计算在他的头上。其实是勋挺冤枉的,曹操打算分州荆襄的时候,他压根儿就不在许都,要半个多月以后,才终于听到这个消息。
建安六年(公元200年)四月。朝廷正式废三公而复丞相,然而只有独相。由曹操担任,无人再可与其相提并论。大概是为了安刘协的心吧,曹操随即将次女送入宫中,为天子之妃。
相府属吏,以荀攸为长史,王必副之,掌庶务,并领其下二十四曹;以郭嘉、王粲、刘晔、陈群等为军谋祭酒,负责军事;以是勋、毛玠、荀谌、司马朗等为司直,掌监察与荐举。毛玠清正,常居中枢,剩下几位就撒开了去巡查各州。
是勋首先抢到了海州,当即抛下了才刚返回都中的正室曹淼,带着诸葛亮、郭淮二人离开许都,先往琅邪而去。他这边儿才刚走,便有消息传来,张羡病死了。
此前张羡呼应曹操,掀起反旗,刘表乃调蔡瑁往助其侄刘磐,双方小小见了几仗,胜负难分。于是蒯越献计,亲督刘备军往征张羡,结果在洈山一战,关羽率先破围,擒获长沙大将袁龙,随即杀入武陵,跟刘睿刚请来的蛮王沙摩诃见上了仗。就在这个时候,张羡突然得病挂了,其子张绎代领其军。
是勋跟曹操说起过这位张公子是什么货色,也预估了若张羡有个三长两短,则张绎必败。如今消息传到许都,曹操就召聚群僚商议,咱们该怎么对付刘表呢?既然冀州已平,是不是干脆挥师南征,会合张绣,一举把刘表给吞掉?
郭嘉表示反对,说冀州虽得、幽州尚在,袁绍也还没死,直接把后背放给他太不安全。刘晔就说啦,不如以分州之计,来分化瓦解不从王化的各个势力,尤其是刘表,则可不战而先弱强敌也。
因而就把幽州分为幽、平二州,袁绍仍是幽州牧,但同时拜辽东太守公孙度为平州刺史;把益州分为益、梁二州,刘璋仍为益州牧,但拜张鲁为梁州刺史——虽然他此刻才刚掌握了一个汉中郡而已;继把庐州分出来以后,再分扬州的江东地区为扬、洪、泉三州,以孙贲为扬州刺史、周瑜为洪州刺史、张昭为泉州刺史——啥,你问孙权?他不是继了兄长吴县侯的爵位了吗?那就足够啦。
至于荆州,一方面加刘表征南大将军,使持节,同时把南部四郡划出来,分为湘、沅两州,分别许给了刘备和张绎。大家伙儿都知道刘表这家伙外表宽仁,其实内心多疑多忌,正好给个机会让你们内斗去。
刘备做平原相的时候,陈群曾经跟随过他一段时间,就此亦献计,说刘备势力小弱,不但打不过刘表,而且都很难起到牵制的作用啊,不如我先写信把消息捅给刘备,让他做好遭刘表攻击的准备。若是纯采守势,说不定能多扛一段时间,况且,若刘备因此恐惧,而通过张绣请求内附,那就再好不过。
于是依计而行。因为当时的通讯、交通都很不发达,直到半个月以后,正在琅邪拜访大族王氏的是勋才得着这个消息,不禁一拍桌案,恨声道:“刘备若得一州,恐难制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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