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循卫因之,出身门户不低,但因为是庶子而不为家族所重,只派他搞搞海贸。因而他起初并没什么念想,光琢磨着商贸所得,九成缴给宗族,一成自留,奋斗个几十年,贵是贵不了的,富却没有问题,到时候买上几顷好地,乃可传诸子孙。
然而前番是勋征讨辽东之时调动海船,沿岸护航,因为船主中就卫循一名士人,乃委以统帅之任。卫循一时贪心,擅离职守,还差点儿把差事给办砸了,匆忙赶回后倒因祸得福,在菊花岛附近大破了辽东水军。打仗的时候,卫因之吓了个半死,几乎弃军而逃,可等到仗打完了,他倒兴奋起来——原来水战就是这种感觉啊,有趣,有趣。
卫循本年不满三十,年轻人最是贪图新奇、刺激,尤其这些海商,本来对风险的心理承受能力就较旁人为强,能够战敌而胜之,不禁把满腔热血全都激奋了起来。此后他奉夏侯渊之命,从海路运送粮秣,有力地支持了是勋伐辽的战争。返回幽州后论功行赏,是勋就说啦,你起初纵敌,使敌断我后路,后乃破之,将功折罪,乃不加罚;至于运送粮草有功,必当赏赐——说吧,你要什么?要钱要地,还是要功名哪?
卫循一听啥?还能捞到功名?当场就给跪了。是勋说我给你两条道路选择:其一,推荐你去京师太学,学成后或可授郎——举孝廉你就别想啦,我手上名额有限,且轮不到你哪;其二,我要正式建立一支海上水师,你有海战的经验,我可以聘你为督。
这年月州县属吏多为长官自辟。某些是有正式名分的,比方说督邮啊、别驾啊之类,但也有很多临时设置。并无朝廷明定的品级,俸禄多寡。也由长官自己说了算。这类职务,其实说白了仍算是长官的宾客,只是有机会在长官转任或者升职的时候,混个正式头衔出来。况且正当乱世,文职不如武职,真要能立下战功,长官乃可向朝廷保荐,就有机会正式踏上宦途啊。
所以卫循一口应承下来。说我愿意为水师督,为使君效劳——去上太学?就我这两把刷子,再怎么努力也读不出个结果来呀。
于是是勋便委卫循为勃海水师督,要他跟护港校尉刘喣二人好好配合,尽快把水师整练出个样子出来。卫循倒也聪明,虽然不明白该怎么训练水师,但平常训练水手的那一套终归是懂的,于是招募来的水兵,一方面练观风、使舵、操桨、运帆、游泳,再挑那膂力强健的。练弓矢、投掷(焙烙)、格斗和释放拍杆,倒也搞得有声有色。
再说是勋定计之后,即安心等待曹操的回复。等了十来天。首先接到曹操来信,备言前线艰危、推进困难,试探说宏辅你到南阳来帮我如何?这本来是贾诩定计,要是勋主动请求辞去幽州刺史之职,前去辅佐曹操,可是倒看得是勋吓一大跳,心说前线真有那么惨吗?瞧曹操信中语气,起码就有半场赤壁了呀!赶紧的,心动不如行动。我这就率领舟师南下!
其实曹操要隔了好几天以后,才接到是勋请求自海路扰敌的计划书。再等跟荀攸、贾诩等人商议,允其所奏。那封信可还在路上呢。
是勋管不了那么多了,克日扬帆,启程南下。他把幽州的政务全都委托给了司马懿,军务全都委托给了夏侯渊,自己只带着诸葛亮、郭淮、秦谊、是峻等人,二十条海船浩浩荡荡直放登州。
事先自有小舟为前导,去通知地方。不日舟至黄县,拋下铁锚,是勋、是峻乃弃船登岸,前去拜见登州刺史是仪。
登州四郡国:东莱、昌阳、不其、北海,州治原本设置在北海国重镇胶东。可是后来是勋刺史幽州,大力发展海贸,东莱郡治黄县因为拥有良港而日益繁华,商贾辐辏,是仪干脆就把州治给搬过来了。起因是是勋写信教了他一套课商税的方法,如何能在保证繁荣的前提下尽可能地从商人身上榨出油来——“青登屡经兵燹,百姓逃亡、田地荒芜,今税由商,乃可息农也”,是仪觉得有道理,那自然要把政府安置在最方便收商税的地方啦。
所以这回是勋、是峻既然在黄县登岸,必然要去拜见是仪——倘若是仪还在内陆的胶东,肯定就不去了,没那个闲空啊。一行人午后登岸,在城外歇了一宿,翌晨即入城拜谒。行至刺史衙署,一声通报,是仪、是著立开大门相迎。
是家兄弟皆已出仕,除了老大是著,那家伙只会读死书而毫无实务能力,是仪干脆以需要子女服侍为借口,始终把他带在身边。是著曾经请求老爹,你举我个孝廉吧,结果是仪把脸一板,你小子不够格!倘若我不在朝为官还则罢了,如今贵为刺史,不管是我举你,还是请求别州、别郡举你,都是徇私。你以为老爹留下一个任人唯亲的庸吏的名声,对你就有好处吗?
是著退而求其次,说老爹如今你资格也足够了,那就上奏朝廷,荫我为郎吧。是仪说着的什么急,我不趁着还在世多管教管教你,等我哪天一咽气,你入朝为郎,结果除了读死书外任嘛儿不会,家族的脸不都给你丢尽了吗?且等几年再说。
是著没有法子,只好呆在老爹身边安心生儿育女,做传宗接代的机器。好在他唯一的兴趣就是读书,自从是勋建了书坊,但有新书面世,曹操是要献的,天子也不能落下,至于伯父是仪,那是第三个需要考虑的。是仪府中,如今藏书不少,足够是著每日打发无聊时光。
且说父子伯侄四人久别重逢,执手相看,不禁喜极而泣。当即摆下家宴,由是著的妻子亲自下厨,为叔叔们整治了一顿家乡风味的饭菜,是著还把大群儿女全都领过来,给两位叔父磕头——是勋、是峻光见面礼就送出去无数钱。宴间闲话家常,是著对是勋说你才一儿两女,比我差远了,为了宗族繁茂,你得多生;是仪给是峻讲了一大套为官的道理,要他跟着七哥好好干;是勋、是峻一起劝是仪,您老来须人服侍,不准备续弦,那就纳几个妾室吧,是仪一指是著,说我愚儿佳妇自在身边,要妾做什么?
等到酒过三巡,终于说起正事儿来了。是勋这回不是空船来的,他也不知道得在广陵屯扎多久,粮秣物资不能总仰仗陈登啊——那年月地方保护主义也很严重,要是一直吃徐州、喝徐州的,即便陈登不说什么,徐州群吏也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所以顺道载运了一些特产,打算先跟登州这儿卖了,再换装登州的特产,直接运往广陵。
是仪说这没问题,最近黄县商业发达,你再多的货我也吃得下,需要什么,三日之内,也都能给你办齐喽。完了突然一皱眉头,压低声音对是勋说:“宏辅,汝前定辽东,今又南伐吴会,位既尊而功又高,得无虑乎?”
是勋微微一笑,他明白是仪的意思,是怕自己功高震主,等到天下太平了,难免“兔死狗烹”之祸。其实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只要想深一层,就可知这并不是什么难以越过的难关。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中国历史上类似情况是屡见不鲜啊,只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就会发现往往掺杂着别的原因,并非“功高震主”四字所可以涵盖的。即以此语的源头而论,勾践杀文种,固然有其猜忌的一面,但也因为文种原不是越国贵族,他是楚人啊,还只混了一代,根基浅薄,那还不是说宰就宰了?晋有六卿,齐有高、国,后来还有田氏,鲁有三桓,再怎么震主,国君又敢动谁?
再说汉高祖刘邦,他之诛韩信、彭越,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杀功臣,而是杀异姓王。异姓王之祸,楚汉相争的时候见得还少吗?刘邦本人也是异姓王起家的呀。张良、萧何、樊哙、周勃,那些侯而不王的,你瞧他杀了几个?
说起来,过河拆桥,上房抽梯,兔死则烹狗,找不出别的理由来粉饰的,那就只有一个朱元璋了。可是明朝的中央集权已经发展到了顶点,而似老朱那般权力欲无限的皇帝,你也很难找出第二个来——连宰相干脆都不要了,君主直接掌控六部,除他以外还谁敢干?
就这年月,曹操敢杀未来可能前程远大,但目下还是个小孩子的周不疑,却未必敢因功高而杀大臣。再则说了,自己再怎么立功,那也比不上安坐中央的荀彧啊,天下还未定呢,需要考虑这种问题吗?
你瞧韩信要是不多次要挟刘邦封他为王,等天下平定后亦辞王而就侯,直接放弃军队,他再怎么能打,刘邦也找不着借口杀他啊。打天下的时候再怎么流氓,得了天下以后,刘邦多少也得要点儿脸呢,更何况曹操。
所以是勋没把是仪的话往心里去,当然也没有详细举例解释,而只是淡淡一笑,说伯父你放心,我会注意保全自己的。如今除长兄外,兄弟们皆已出仕,若等下一代长大成人,也皆为官,那我是家便可安如泰山了。
是勋是反感世族,但不代表他不会尝试着把是氏搞成个新的四世三公的天下之显姓——他的屁股早就歪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