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宓前来游说是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先以乐毅举例,奉命帅师伐齐,一路势如破竹的时候,啥事儿都没有,等到剩下莒和即墨二城,一年不克,又正赶上燕昭王去世,燕惠王即位,于是齐人用反间之计,使惠王罢乐毅兵权……
乐毅知道自己一旦还朝,必遭杀身之祸,因此匆匆逃往赵国去了。秦宓就设问啦,乐毅尚可逃赵,倘若都督您也罹此险境,又有何处可逃呢?
是勋闻言,不禁冷笑道:“是所谓‘夫大将在外,谗言在内,微过辄记,大功不计’,是以‘章邯畏口而奔楚,燕将据聊而不下’,卿其此意耶?”
他说的这两句话,本出《后汉书.马援传》——当然啦,这年月还并没有《后汉书》,但此非后世史家语,而是汉云阳令朱勃奏疏里的话,故此是勋能够背诵。想当年马援远征病卒,因耿舒、梁松等人进了谗言,光武帝收援印绶,并欲祸其妻子,朱勃乃上奏为之辩诬。
朱勃举了两个例子,以说明大将远征在外,极易受到毁谤,比方说章邯因赵高之忌而被迫投降西楚,燕将某害怕为功绩所累,攻取聊城后不敢还朝。是勋问了,说您想要说的话,就是朱勃这几句吧?兜什么大圈子啊。
秦宓摇一摇头,说:“非也,宓非效朱叔阳,而欲为蒯生耳。都督自非马伏波可比,然恐终为淮阴也。”
“蒯生”是指蒯彻,曾经劝说韩信背汉自立。他话说得很明白:“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你以为汉王一定不会危害到你,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句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烹……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
是勋心说你倒省事儿,想要直接抄蒯彻说韩信的话。蒯彻当时也举了几个例子,一是张耳、陈余。本为契交好友,终因争权夺势而反目——证明感情这玩意儿是靠不住的;二是文种、范蠡,功高震主,于是兔死狗烹。
“今大都督荷天下之望,统十万之众,位同宰相,进而无赏,兵柄在握,退而难全,其与淮阴(韩信)何其相似也。魏主本因武功而覆汉基。遂有天下,安肯使都督继其前辙耶?即以为君臣相得,必不疑都督,然彼天寿将尽,嫡孙尚幼,其势又与彼昔日同,乃虑继主难御都督,思早夷除,此亦人之常情也。”
老兄你已经功高震主啦,如今曹魏天下。皇帝之下就是你啦,那曹操怎么可能不担心?就算曹操跟你感情甚笃,顾念前功,他也得考虑自己百年之后。继嗣者幼弱,很难驾驭得住你啊——
“其蜀不灭,则都督如乐毅在齐,燕将在聊;其蜀若灭,则恐都督将蹈淮阴之后尘矣。”
你要是没法快速灭亡我蜀汉,那么很可能被谗言陷害。被瞬间剥夺兵权,而倘若快速灭亡我蜀汉呢?说不定就变成韩信第二了。
是勋心说这人倒确实好一张厉口啊,只可惜……你也就捡捡前人比方说蒯彻的余唾而已,玩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因为就目前而论,功高震主,或者因此而被谗身死,或者被迫走上黄袍加身之路,这两种例子都太少啦。其实我知道的前例比你多得多了,不光光文种、韩信,还有檀道济、桓温、刘裕、赵匡胤、岳飞、脱脱、年羹尧……一抓一大把。所以你以为我会如此天真,毫无防备吗?
忍不住就斜眼一瞥——是峻并未离开,仍在座中,正好也将目光投向是勋,兄弟二人相视而笑。
因为是峻才从洛阳过来,给是勋带来了一则重要的消息。
且说李严早有谋划,遣人在中原各处散布谣言,说是勋手握重兵,或有不臣之心,想以此来促使曹操临阵易帅,或者由此以说服是勋放缓攻势,甚至真的背主自立——他这回派秦宓前来,就是估摸自己的谋略应该已经起到一定效果了,而以是勋之智、之势,不可能蒙着双眼只管朝前猛冲,而必已通过某些途径,察觉到了朝中的暗流涌动。
要说暗流,当然是有的,蜀汉在中原地区间谍无数,又有伊籍这个无间道总体谋划和策动,于是是勋才入汉中,谣言便即甚嚣尘上。然而是勋对此早有预料,他一直就怕功高震主,所以不打算去对蜀汉做最后一击,这回还是曹操执意点将,才不得不率军前往。临行前,他就跟是复、桓范商议,说:“吾此行若不能灭蜀,恐受无能之讥,为主上所疑;若能灭蜀,则功至高而不可赏,主上亦恐难容也——奈何?”
桓范说了:“逆势而行,虽暂可免,终受其祸;顺势而行,天必祐之。主公何忧耶?若受谗人之谮,或为谣言所系,我与公子在都中,必设谋以攘之,使主公无后顾之忧也。若即灭蜀,恐功高不赏,乃可自称得病,即将兵柄移之曹子丹,孤身返洛,主上必无疑也。”
是勋用人不疑,既然将桓元则寄托腹心,那就干脆不费脑筋了,把殿后之事一以委之,还告诫是复:“诸事皆可与元则商议后行也。”果然等到谣言一起,是复来跟桓范商量,桓范就问啦:“公子欲如何做也?”
是复说我有一计,可使此谣言消弭于无形——估计就是蜀人散布的谣言,可是要耍谣言、动人心嘛,嘿嘿,老子可玩儿得比你们熟啊——“谣言一如奔流,可疏而不可堙也。若强辩之,反固其事……”
对付谣言,是不能靠堵的,强要揪出谣言的源头,或者分辩说我爹绝无异心,反倒可能越描越黑。对付谣言,只能靠疏导,让传谣者的思路混乱,或者把他们的兴趣点加以转移。所以我打算放出另外一则谣言。就说我爹实不通军事,所以把军权都交给了曹真,他自己整日在营中置酒高会,召集文学之士吟诗作歌——这也符合大众对老爹的认知啊。这则谣言一传出去。必然压倒那不靠谱的“异心”之说,天子或许会遣人赴军中查验,甚至申斥我老爹,但以老爹的品位、权势,还怕小小的申斥吗?
桓范听了是复之语。先是点头,却又摇头,他说了:“此自污之策也,非为无效,然必伤主公之德矣。且天子圣明,未必能眩之以伪也。”你这主意虽好,却未必能够瞒得过曹操。
是复一皱双眉:“然而元则何以教我?”桓范说我把你的策谋略加修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即可将大祸消弭于无形矣。
是复闻言大喜。于是依计而行。翌日即使其妻山阳公主入宫,跑到皇后卞氏面前去抹眼泪。卞氏惊问何事——“其是家郎亏待吾儿耶?”公主说倒不是老公对我不好,而是近日乡野间谣传,说公爹是勋率师入蜀,或有不臣之心,我老公被谣言给吓坏啦,打算自闭府门,席藁待罪……我琢磨着,还是来求求娘亲,跟父皇面前进言。把公爹召还朝中为好。
卞皇后一板面孔:“此国事也,汝何得置喙?虽然,是宏辅我家姻戚,向以忠耿著称。必无二心也。人言纷杂,何必理会?”公主说我也是这么劝老公的,但老公却举出乐毅、章邯等例子,说大将在外,必受人忌,再有谣言煽动。恐怕是氏亡无日矣。是氏若亡,那女儿我怎么办哪?娘亲你可得给女儿做主啊!
于是通过卞皇后的协助,曹操精神头一好,便即召见是复,好言抚慰。是复趁机就说了:“三人成虎,孟母投杼。此谣言必蜀人所造,然亦不可轻忽也。陛下圣明,必不为惑,然恐朝臣纷纭,御史闻风而奏,即陛下亦不得不责惩家父也。何如即召家父还,易以他将?”
曹操斥责道:“临阵易帅,取败之由,岂可因谣言、谗谮而更变耶?卿以为朕燕惠耶?抑胡亥耶?!”
是复赶紧跪下磕头,说我绝不敢把陛下您比作亡国的昏君哪。可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使我爹在前线没有后顾之忧,希望陛下您可以遣人散布另外一则谣言,如此这般,或许能够保全我是氏。
曹操听了是复所言,沉吟良久,说如此一来,就恐怕坏了你爹的名声。是复赶紧说了:“不忠为其大污也,即置酒高会,小污耳。”曹操又问:“此计亦佳,其卿所自筹者耶?”
是复心说我可不能说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我一贯装傻,突然间变聪明了,曹操必然起疑啊,只好暴露桓范:“臣安有此智?此门客桓元则所献策也。”曹操说不错啊,你是家还真是藏龙卧虎——“何不荐之使仕?”是复忙道:“元则不欲别道进,正待科举而仕矣。”
曹操点点头,说好吧,我会处理此事的,你且下去。
于是说是勋不懂打仗的谣言就这么着传开了,果然顺利转移了焦点,然而曹操并未因此而下诏责问是勋——他还打算等是勋灭蜀以后,再找借口收拾他哪,现在还不到发动的时候。
正巧是峻回归洛阳献俘,是复即将此事前后因果,备悉相告,请是峻带话给老爹,后方我已经帮您给稳住啦。此番秦宓跑来游说,正好前一刻,是勋、是峻兄弟密谈,是峻已经通报给了是勋知道——所以二人才会相视一笑,笑中的含义:此等拙计,安能动我哉?
随即是勋随口敷衍秦宓,说你少来离间我君臣,要降便降,若不肯降,那就好好守备成都,待我击破刘封之后,即往相攻也。秦宓一瞧自己白费了半天口舌,倒是也不沮丧,也不就此落荒而逃,反而对是勋说:“宓有密言,请都督摒退左右。”
是勋心说你还有什么花样啊,我倒是有点儿好奇呢,于是即命是峻等出帐,独自与秦宓相对。二人密谈良久,等到送走秦宓,是勋当即召集众将,下令说:“今粮草不继,雒城难克,且暂退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