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寂静,唯留清风过堂拂动素灵白布的轻微细响。!。
“家主,请取孝布来。”李世民抬起头,轻声道。脸色紧绷,眼圈已是红了。
“陛下,这……先父在天之灵,岂愿见到陛下这样?臣等如果应允了,九泉之下也不敢去见先父啊!”秦通泪流满面,抱拳哽咽道。
李世民顿了一顿,爬起身来,自己将堂中一条白素“嗞啦”一声撕破,缚在了自己的左臂。
“叔宝与我,亲如兄弟。兄亡而弟孝,合当适宜。”李世民拿起祭香走前,恭恭敬敬的作了揖敬了香,轻声道,“更何况,叔宝乃开唐之良勋、社稷之烈士。他的葬礼,应当是国丧!朕,要为他废朝十日、举国同祭,满朝文武,皆来吊唁!”
“陛下……”秦通铁打般的一个大汉,已是泣不成声不知作何言语。
李世民走到他身边,轻拍他的肩膀,说道:“秦通,朕知道叔宝一向沉敛朴素不肆铺张。此时此刻,朕更加理解你们为何没有公开为叔宝发丧。你们是怕让朝廷的那些人为难,对不对?因为他们,不知道是该来吊唁,还是不该来,对不对?”
秦通沉默不语,别过脸去偷偷抹了一把泪。
“时风日下……朕的责任!”李世民重叹一声,说道,“许多人,现在想得更多的是利益与前途,而忘了忠义与廉耻。叔宝一生,何等的慷慨大义正直无私,临到最后以身殉国了居然无人主动登门吊唁——这还是贞观大唐,还是朕的那个天下么!!!”
龙吟怒吼。
秦家人看到,皇帝今天俨然是动了真怒。他双眼通红脸皮紧绷,拳头拽起身体也在轻微的发抖。看向秦叔宝灵位时的眼神,却是颇多悲痛与悔恨。
“叔宝……你英雄一世义薄云天,为朋两肋插刀,朕一向敬你,服你。现在,谁都可以误解你、回避你甚至诬蔑你,唯独朕,没有这个资格。”李世民凝视着秦叔宝的灵位,颤抖着伸出手在它面轻轻的抚摩,低声道,“朕知道你为何要抗旨起兵连战十八阵,千里奔袭收复高昌;朕更加知道,你为何只身入虎穴,慷慨激昂舍生取义……身为君王,能有你这样的臣子,大幸;身为男人,能有你这样的好兄弟,大痛!”
秦家人听到李世民说这样的话,伤感之余,也有些迷茫。他们自然不太明白,秦叔宝慷慨就义的诸多深层用意。
正在这时,秦府虚掩的大门突然被撞开,门口传来歇斯底里的大哭之声,两名大汉和一名青年跑了进来。
众人惊讶的朝外一看,那两个大汉好不醒目,一个有虬髯板结漆黑如炭,一个虎背熊腰壮如铁塔。
不是尉迟恭与程知节,还是何人?
这二人一踏进秦府大院,就无法遏止的放声痛哭,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名青年也是面带忧戚沉默无语。
“秦二哥!我的秦二哥啊!!!”
两位大汉大哭大叫的冲进门来,都没注意李世民在场也没顾得理会秦家人,双双趴到了灵枢前,死命的磕头,号淘大哭。
那名青年也跟着走了进来,双膝跪下,一声不吭的跟着磕头。
秦家人连忙扶礼,二人却是不肯起身,只顾捶胸顿足的大哭。
李世民走了去,摆摆手唤开秦通等人,在他二人身边蹲下,说道:“敬德,知节,你二人不在远任州县忠于职守,私自跑到长安来,该当何罪?”
尉迟恭与程知节这才回神,一起仰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陛下!”
“是朕。”李世民看着他们。
尉迟恭死盯着李世民看,怔了半晌没回过神来,尔后一咬牙,说道:“陛下,你就是要治我的罪、砍我的头,也待我祭完秦二哥再说!”
“陛下,叔宝归天,咬金岂能独活?”程知节泪流满面,看着李世民他抱拳拜道,“微臣与叔宝虽非一母同胞,但更胜骨肉!早在三十多年前,微臣与他便立下盟誓同生共死!如今叔宝殁于仇敌之手,咬金……咬金!”
程知节,已是泣不成声。
李世民拍了拍他抱拳的双手,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了。
“朕,不过是离得近些,比你们先来一步罢了!”
尉迟恭与程知节,顿时泪如雨下,连连磕头。
“叔宝是你们的好兄弟,也是朕的好兄弟。”李世民拍他二人的肩膀,问他们身后那跟着的后生是什么人。
尉迟恭答说,这是李勣之子李震。李勣听闻叔宝殉国本待亲来吊唁,只因身在边关兼负重任不得前来,因此差他代父前来。
“李勣……虽喜怒不形于色,但,真乃义气豪杰!”
半个时辰之后。
李世民与尉迟恭、程知节从灵堂走出来,劝回了相送的秦家家人,一并走到了大门口。
三人不约而同的看到,勋门十二戟。
久久凝视。
“轰隆隆——”乌云滚滚,雷雨将至。
“敬德,知节——随朕,朝!”李世民大步而前,双手抓住一根粗大的方天画戟,怒吼一声将它拔起,昂然步去。
尉迟恭与程知节看着手提一竿方天画戟、大步而去连马都忘了骑的李世民,目瞪口呆,慌忙快步跟。
当今皇帝手提一柄方天画戟,招摇过市直入皇宫,长安震动!
太极宫武德殿的钟鼓楼,从来只在凌晨敲响的那两面大鼓,被两位雄壮如虎狮的枭将,隆隆锤响,盖过了从天而降的滚滚惊雷!
“朝!——”
朝野下,大惊失色!
大小臣子,冒着狂风暴雨顶着雷鸣闪电,仓皇奔往太极宫武德殿。
进了武德殿,本就惊惶不定的大小臣子们,更是深受震撼!——久不露面的当今皇帝李世民,一身平服臂束白孝的坐在龙椅之;而他手中,还正握着一柄玄铁所铸久经年月褪去了原有颜色的,方天画戟!
虽未着衮冕还浑身湿透有些狼狈,但此刻的李世民,就如同三十年前立马横刀纵横沙场的那个少年英雄,意气贲张,龙威炎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满朝臣子各怀忐忑的跪倒山呼。
“砰!”
方天画戟顿在地,这一声尖锐的震响,将满堂的人都骇了一弹。
“平身。”
这时,李治方才仓皇的从侧庭跑进来,一边还在急忙的整理戴歪了的平天冠。当他看到坐在龙椅的李世民时,顿时傻了眼,呆立当场不知所措。
金銮殿下,站着两位原本应该立于龙椅御案之侧的辅政大臣,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二人低眉顺目不敢正视天颜,脸色十分难看。
“晋王,你离武德殿最近,奈何来得最迟?”李世民侧目看着李治,问道。
“儿臣、儿臣……”李治何时见过此般形象的父亲,眼下的阵仗也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惶惶道,“儿臣感了一些风寒,便早早服药睡下了。方才忽闻鸣鼓,这才……”
“既然感了风寒,就好生回去歇息。”李世民转过头来,不再看李治,而是龙目微眯的看着台下的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缓缓的,但是一字一沉的道,“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儿臣遵旨!”
李治如蒙大赦,仓皇而走。
夜色如墨风啸雨疾,堂中烛影曳曳,群臣的身影如群魔乱舞;四下里寂静无声,众臣子不得不屏息凝神,生怕一下不小心的咳嗽,就撞了晦气。
“这个,有人认识么?”李世民突然站起身来开口说话了,还拿着方天画戟走下龙椅,步入堂中。
“这是……方天画戟。”许多人七嘴八舌的小心应道。
“什么样的方天画戟?”李世民沉声问道。
这下无人答话了。众皆低耷着头,不敢直视皇帝。
“微臣知道。”这时,一个奔雷般的声音响起,便是尉迟恭,他大声道,“这专用来立于勋门的方天画戟!”
“不光你知道,他们都知道!”李世民突然大声一喝,打断了尉迟恭的话!
满堂震慑!
停顿了半晌,李世民又道:“更有人知道,这种方天画戟,朕只让它立在了唯一的一户人家。只是,他们都不愿说,或者不敢说,或者不屑说。”
满堂死寂,大多惶恐不安。皇帝今日,明显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谁敢在这时候触怒龙颜,那多半没好果子吃。
“微臣要说。”这时,一个苍老但果劲的声音,不轻不重的响起。
房玄龄,走了出来。
李世民扭头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来,“讲。”
“陛下,此时此刻,当以国事为重,义气为次。”房玄龄平静的说道,“现有兰州军报与兰州大都督秦慕白的请战血在此,有待陛下亲自定夺。”
“取来朕看。”李世民将方天画戟朝尉迟恭随手一扔,接过房玄龄递来的奏折,大步走回龙椅坐了下去,凝视而看。
众皆屏气凝神,偷偷的窥视李世民看奏折时的神色变化。
看完了。李世民轻描淡定怕将它们扔在御案,拍了一下手,说道:“好,朕看完了。现在,都来发表一下意见。每个人,都必须发表意见。朕不想听你们满堂呼喝七嘴八舌。来人,笔墨伺候!”
数名宦官小心翼翼的捧着纸笔等物鱼贯而入,给每名臣子奉了一副文房四宝。
“现在就写。”李世民说道,“写下你们,对于兰州的看法。主要针对三件事情,一是如何看待秦叔宝之死;二是如何应对吐蕃与西域的前后夹攻;三是秦慕白的血只有八个字,‘西戎不平,死不瞑目!’——你们作何感想、如何看待,朝廷该对其作何区处!”
众皆愕然,好多人拿着笔,手都有些发抖了。
“写!!!”李世民斗然拍案怒吼,宛如龙吟奔斥,“若是连这样的事情你们都不去思考、没有看法,朕要尔等何用?大唐朝廷之若只有尸位素餐的庸碌之辈,死期何近?!”
“臣等遵旨……陛下息怒!”
满堂大臣最低品阶从四品,共计一百三十六位,如同参加科考的学子,个个噤若寒蝉的伏案而。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考卷”全部被收了来,堆在了李世民的御案之。
李世民也不吭声,一份一份的拿起来细细阅览。
堂下群臣,无人敢动。天气炎闷,许多人汗流浃背两股战战。
许久,李世民终于看完了这一百多张考卷,将手在那一摞卷子拍了拍,似戏谑似嘲讽的道,“不错嘛!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大唐的社稷栋梁!每人都有真知灼见,还有不少令人振聋发聩或茅塞顿开的金玉良言。”
好多人长吁了一口气,偷偷的擦汗了。
“但是朕就奇怪了。”李世民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平常怎么不见你们当中,有谁站出来像这样为江山社稷出谋画策,为朕分忧解难?……朕听得最多的,就是‘臣附议’、‘臣附议’。仿佛除了这一句,你们当中许多人,就不会说别的了。”
气氛急转直下,顿时又紧张起来。可怜了今天半夜仓皇前来朝的这群臣子,其中有不少已是老弱之躯,却接连被迫跟着李世民,玩这种“过山车”的惊险游戏。
“朕也奇怪,你们既然站在了这里,就绝非泛泛之辈,定有出人之能。”李世民说道,“怎么一穿这绯袍、一走进这朝堂,一个个就没了主见,或者干脆是墙头之草应声之虫?……是谁,把你们变成了这样?是朕么?”
许多人惶惶惑惑,未敢应声。
“告诉朕。是朕向来就心胸狭隘、不纳忠言、滥施暴刑从而封了你们的言路,还是朕老来昏庸刚愎自用,让众卿没了勇气与耐心,再进忠言?”李世民再复问道。
“不是……”
“那是谁?”李世民突然大喝!
无人应声。
站在堂下的长孙无忌,垂头拱手一直一言未发,此时脸色更作铁青。
“都给朕听着,记着。”李世民指着朝堂之中的众臣,一字一顿道,“朕还没死,朕的江山,就乱不了!永远不要忘记,朕才是你们唯一的君王!除了朕,没人可以决定和改变大唐的命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惶然跪倒,山呼海啸。
长孙无面如土色,冰冷的额头,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滴湿了身前的西川百花锦紎毯。
“都平身。”李世民再复拍了一下御案的“考卷”,说道,“朕博采众卿所言之长,对兰州一事已有决断——房玄龄听旨!”
“微臣奉旨听诏!”房玄龄站将出来,拱手而拜。
“朕命你为关西道行军副大总管,坐镇长安,总督关西大军一应钱粮、马匹、甲械等军需调给。”李世民说道,“今晚,朕就要知道,朕的太仓内有多少存粟、陇右牧马监有多少战马,关内有多少能征调的精锐将士与民夫骡马。房玄龄,你本就是我大唐的管家。关西一役,事关大唐国运,不容小视。你须得提起精神,小心应付。”
“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房玄龄大声诺道。
众人都在心中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皇帝这一手,简直就是先声夺人,迅雷不及掩耳。他根本就没有与众人商议‘兰州是战是和’的问题,而是——直接就调兵谴将了!
乾坤独断!
武伏四海、开邦立鼎的那个马皇帝,又回来了么?
“尉迟恭听旨!”李世民又喝道。
“微臣在!”尉迟恭虎虎生威的站了出来。
“朕授你为剑南道行军大总管,率五万关中精锐大军南下川蜀,统领两川所有州县府兵,御守西川制衡吐蕃。”李世民道,“吐蕃若来攻杀,你适时反击;若不来,你便主动西进攻击,令其背复受敌!一应粮草等物,同由房玄龄与你调拨。”
“剑南道……”尉迟恭顿时愣了,喃喃道,“陛下,微臣要去兰州,与秦二哥报仇血恨哪!”
“来人,将此奏折拿给敬德看一看。”李世民道。
近侍拿起兰州寄来的奏折,给了尉迟恭。他瞪大虎眼细看了几遍,突然放声大笑:“原来如此!秦二哥生了个聪明的好儿子啊!——父仇子报,天经地义!微臣甘愿担任秦三郎的侧翼辅佐,御敌于野、夹攻吐蕃!”
“嗯!”李世民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丝微笑,点点头,他道,“程知节听旨!”
“微臣在!”程知节站了出来抱拳而诺,满怀期待的看着高高在的李世民。
“朕授你为辽东道行军副大总管,率关中精锐铁骑五万,取道西北前往幽州,听令于幽州大都督、辽东道行大总管吴王李恪麾下用事。”李世民说道,“命你辅佐李恪,镇戍高丽。”
“啊,去辽东?幽州?”程知节更愣了。
李世民摆下手,“让程知节,也看看这奏折。”
满朝人无不惊栗,眼巴巴看着程知节翻开了那厚厚的一叠,来自兰州的边关奏折。
看完之后,程知节抚掌大笑:“原来如此!微臣鲁钝,不及陛下与秦三郎之万一!——臣,愿往辽东辅佐吴王!高句丽但敢有半分不臣之心、不臣之举,臣便挥师而击之,誓必平其土、灭其国,以儆效尤!”
李世民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背剪双手走到堂中,再次拿起那面方天画戟,悠然道:“曾经,四方蛮夷尊奉朕为‘天可汗’。现在,他们都认为天可汗已经老而无用了,大唐呈平日久却已江河日下了。于是乎,一群群的跳梁小丑,纷纷粉墨登场祸乱天下挑衅于我。朕,会让他们知道,天可汗这三个字,真正的含义是什么;所谓泱泱天朝,也并非只是物阜人丰、盖世风流!”
“来人,取笔墨!”李世民大喝一声,转瞬亲提狼毫写下一封信。
“这是朕,写给薛延陀的大首领、真珠可汗夷男的信。”李世民环视堂,凛然道,“朕明告他,朕已经与吐蕃、西域、西突厥全面开战了,还要对辽东用兵。到时必定北疆空虚防范不力。他若有席卷草原自立汗国之意,此时便是天赐之良机!”
众皆愕然无语!
“褚遂良,你马写诏传令给李勣!”李世民放下那封给夷男的信,说道,“朕,把北方草原突厥故地与河北的半壁江山,都交给他了!不管往后夷男再要干什么、草原怎么乱,朕一概都不管不问了,全由他李勣来处理!”
“微臣尊旨……”褚遂良一边吸着凉气,一边小心翼翼的应诺。
李世民终于缓缓的坐了下来,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就如同一个人经历了马拉松的长跑,他露出了许多的疲态,可是眼神依旧冷冽如冰,犀利如刀。
“朕还有一道旨意。今晚廷议散罢之后,废朝十日。举国,哀掉秦叔宝……凡关中两京及畿辅之地所有五品以官员,必须亲至翼国公府吊唁!暂定,将叔宝的衣冠冢葬于昭陵。待来日取回其灵骸,再以国葬之礼,迁入梓宫。”
“臣等遵旨……”
“呼……”所有人,都清晰的听到了李世民这一声,带着疲累、无奈与伤感的叹息之声。
“褚遂良,朕累了。你代朕捉笔,写封信给兰州秦慕白。”李世民双眸微闭身子往后靠在了龙椅之,说道,“告诉他,好好用兵,不必有任何顾虑。他若不是噶尔钦陵的对手,朕,亲提举国之师御驾亲征,与弃宗弄赞决一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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