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一饮而尽,张一刀和冯驼子也跟着喝了。
这顿酒足喝到天黑透了,那两人醉倒在桌边,莫天林踉踉跄跄将他们扶到床上,自个跌坐在一旁,望着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大半辈子无妻无子,却为他这个不相干晚辈的姻缘操心的老头,苦笑了一阵,而后搓搓脸,自去洗漱。
云栖院中,因着慕绍堂新丧,慕绍台和慕锦成又远在安南,今年的团圆饭吃出的都是悲伤和想念,故而,众人只勉强聚了会儿,便早早散了宴席。
顾青竹抱臂伫立在窗前,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几盏马灯在寒风中摇曳,如豆灯火瑟瑟发抖,也就只能照亮地上巴掌点大的地方。
“少夫人,窗缝漏风,仔细着凉。”春莺端了酸奶罐子进来,见此,忙取了棉斗篷给她披上。
顾青竹拢了拢斗篷,转身问:“老夫人夫人都睡下了?”
春莺笑了笑道:“按您的吩咐,给每屋都送了酸奶,安神好眠,这会儿,都歇着了。”
“你们今儿帮着忙了一整日,累得够够的,快去休息吧,我这里不用照顾。”顾青竹走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葱绿的荷包,递给春莺,“这是你的,右玉的,我刚才给过了。”
春莺涨红了脸,连连摆手:“少夫人,我不要,奴婢不过做些分内的事,怎么还能讨赏,再说,刚才,各屋主子都有赏我。”
说着,春莺从袖袋里摸出几颗二三钱或半钱的小银锞子,这在以前的慕府,都是年节里或办生辰时,撒街面的喜钱,如今各处手头拮据,赏钱自然也跟着减少了。
“那是夫人小姐们的心意,你收着吧,这是我的,你们一年到头服侍我尽心尽力,还不得有点赏啊,快拿着,否则,我可就生气了。”顾青竹说着,将荷包强行塞在她手上。
春莺吸了吸鼻子,低头收了荷包。
入手硬邦邦的一块,沉甸甸的坠手,春莺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桌上的烛火跳了跳,顾青竹用小剪子绞了半截灯芯,屋里一时暗了下来。
火盆里燃着红彤彤的炭火,烤着床边很暖和,右玉早将被窝用汤婆子焐上了,这会儿睡着,十分舒适。
顾青竹探手摸了下枕下镶宝匕首,心里微叹:“慕锦成,今儿是我们第一个年三十,你可安好?”
漆黑的夜幕下,安南慕家军军营一片混乱,刚刚经过惨烈的厮杀,一处处火点仍在燃烧,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木料帐篷烧毁的焦糊味儿。
营外大树下,宝应用力帮慕锦成脱下沉重的甲衣,急切地问:“爷,你有没有伤着?”
里衣已经全部被血水和汗水洇湿了,被寒冷的夜风一吹,原本的燥热一下子变成冰凉,慕锦成伸手抹下脸上的血污:“都是贼寇的血,我没事,就是胳膊砍麻了。”
宝应这才放下心,想要帮他揉胳膊,慕锦成却拄着刀站起来问:“我二叔怎么样了?”
“二老爷无碍,多亏宝兴为二老爷挡了一箭,不过万幸只伤着胳膊,现下已经送去给军医看了,爷不要担心,他不打紧。
当时情形不知道有紧急,要不是赵虎年纪小,够机灵,偷溜出去放了响弹,那可就……”
宝应说着,望了眼不远处着了火的帐篷,有些后怕地缩缩脖子,也将话也咽下去了。
“你去看看其他人,山庄上出来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都不能少!”慕锦成沉声道。
“哎!”宝应答应着,转头冲进了黑暗中。
慕锦成提起滴血的刀,往军营中走,沿路问了几个兵士,终于找到慕绍台临时居所,薛宁和梁满仓也在。
他满脸都是血污,里衣前襟更是被染红了,慕绍台一见,立时迎上去,担心地问:“锦成,你没事吧。”
慕锦成将刀挎在腰上,将手伸给慕绍台看,嬉笑道:“虎口裂了,算不算?”
慕绍台抬手用力握握侄儿坚实的双肩:“幸好你没事,否则,我怎么和大嫂交代!”
“今日之事,本不是二叔的错,陇素城中,粮草充足,更兼南蛮狡猾如狐,我们一直以来都奉行只围不攻的战术,本就是想要将南蛮耗死。
可裴应都几次三番催我们攻城,还以圣旨相挟,这次居然要我们在年三十晚上强攻,美其名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然而却不知,城中早有防备,还与海外的南蛮勾结,趁夜袭击慕家军后方,他们似乎早已料到,慕家军今夜会全军出击,营帐中,只有指挥中枢神机营,可偏偏是最没有战斗力的。
他们今夜奇袭的目标就是二叔您,只他们没想到,我留了宝兴在这里,另外,赵虎也足够聪明,飞鹰营的铁骑更比他们想象得快。
若缺了其中一项,今夜后果不堪设想!
可,二叔,这一切,是不是太过凑巧?!”
梁满仓重重地点了点头:“三爷说得没错,我嘴笨说不出来,可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薛宁递过一杯茶:“三爷,先喝口茶,我们正和将军说这件事,先说陇素城中,年三十有防备,不难理解,我们久围不攻,城内一直悬着心,片刻不敢松懈。
可今夜来偷袭的南蛮来路就有些蹊跷了,陇素被困了几个月,被我们围得跟铁桶似的,别说从里面杀出一队人马来,就是飞出只苍蝇,也早被拍死了。
若那些人不是来自城里,而是外来的,那他们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渡海摸上岸的,又怎么近了军营?
更离奇的是,他们如何知道今夜我们营帐空虚?竟敢摸进来刺杀攻城主帅!”
慕绍台面色铁青,今日,他虽毫发无损,但损失甚大,更可恶的是,裴应都只怕又要借此生事,他眉峰紧蹙道:
“如此种种,都证明南蛮比我们想象得更阴险狡诈,不论他们是从陇素逃出升天,还是从海外偷渡入境,显然,他们都把安南看成了自家菜园子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是明目张胆的叫嚣,肆无忌惮的对抗!”
正当他们说话的时候,有兵士匆匆跑进来禀报:“报将军,陇素城中的南蛮故技重施,又将百姓押上了城头,咱们将士不忍杀害同胞,这会儿正僵持着。
南蛮扬言,若五更不退兵,就每隔一盏茶的工夫,砍下十个人头扔下城楼,百姓俱都吓得瑟瑟发抖,哀嚎不停。”
“他们消息传递得倒快,城内人约莫已经知道外头劫营失败,只剩这一招,罢了,既然不能短时间内攻克,还是撤兵吧。”
慕绍台黯然地摆摆手,转而对兵士说:“传令下去,后撤十里,继续围困。”
“是!”兵士行礼后,退了出去。
四人刚想继续讨论下去,就听门口兵士大声通报:“督军大人来了!”
“马大人请!”慕绍台起身相迎,其他人等也跟着行礼。
马三宝风尘仆仆,解下肩上披风,招手道:“大家无需多礼,都来坐吧,你们刚刚是在说夜半劫营的事吗?”
慕绍台陪着马三宝在桌边坐下,低声问:“督军大人也是为此而来?”
马三宝点点头:“俗话说,玩了一辈子鹰,今儿却被鹰啄了眼,幸而敌寇未能得逞,否则慕家军和慕将军的一世英名尽毁今夜!”
慕绍台紧紧握着虎拳,敲着桌子道:“南蛮狡诈奸猾成性,任何时候都不容低估,可纵使他们长了七窍玲珑心,也不可能算出我们今夜要夜袭陇素城!
更何况这件事是绝密,除了你我,也就是负责机动的飞鹰营提前半个时辰知道部署,其他的将士,都只有一盏茶的准备时间,根本没机会泄密!”
梁满仓上前,抱拳道:“马大人明鉴,上次为渗透上林县,飞鹰营的人折损了好几位袍泽,大家都憋着劲儿想为兄弟报仇,勾结敌寇的事,是不可能做的!”
薛宁也一脸郑重地说:“慕家军与南蛮斗了五六年,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下百场,虽各有输赢,可像今儿这样,被贼寇掏了后心的事,还是头回见。
今日之事,足以证明军中有内奸毋庸置疑,可绝不会是慕家军中人!”
慕锦成嘿嘿冷笑一声:“你们是不是忘记了,整个安南军中,除了马大人和我二叔,应该还有一个人,知道且主导了今夜攻城的全部计划。”
马三宝和慕绍台对视了一眼,他们在彼此的目光里,极有默契地想到了同一个人!
正在此时,营帐外,传来一个男人粗重的声音:“来啊,将飞鹰营的人全都抓起来,一个都别放跑了!”
这声音对屋里人来说,并不陌生,徐武虽只是郎将,却是裴应都最倚重的心腹,他说这话,差不多就代表裴应都的意思。
恶战刚结束,徐武就来抓人,显然是想将飞鹰营作为勾结贼寇,劫营杀将的替罪羊。
梁满仓一听这话,立时就想冲出去救人,却被薛宁一把拉住。
他压了压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掀开帐门出去了,慕锦成紧随其后,薛宁想把他推回去,却已经来不及。
徐武一见慕锦成,兴奋地大叫:“喂喂喂,这里还有一个,来人,快抓住他!”
薛宁跨前一步,冷哼道:“徐郎将,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到慕家军军营中抓人!”
“哼,你们攻不下陇素也就罢了,还差点被南蛮端了老窝!”徐武轻蔑地走到薛宁跟前。
伸出一个手指戳他的胸口,“瞧你们窝囊的,定是你们军中出了家贼,自个舍不得下手处置,只好由我代劳,带回去仔细审问!”
随着指骨“咯嘣”一声脆响,徐武杀猪般的嚎叫响彻微明的天际。
慕锦成甩甩手,阴着脸道:“裴大将军没教你怎么尊重人,我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