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审问中,裴应都一直拒不认罪,他死后,所有高阶武官为自保,都指认徐武是裴应都的亲信。
将假传圣旨,勾结南蛮,陷害忠良等等罪名,俱都推到他一人身上,徐武怕死,每日被史明刑讯逼供,熬不过,遂张嘴乱咬人,居然还攀咬到二皇子头上。
说他和裴应都做的所有事,都是二皇子指使的,军中还有书信往来云云。
史明认定他疯了,只当一个笑话听,半点也不信。
隔了几日,徐武突然咬舌自尽了,史明就写了一个畏罪自杀的折子递给刑部尚书徐政,草草了一桩人命。
其他人等经过严苛审查,不管是贪墨军饷,还是鞭挞兵士,只要犯着一条,轻则罚俸,重的革职。
且史明十分有手段,不仅派差人查,还让武官们相互揭发,谁揭发的多,差人就查的少,故而,人人绞尽脑汁想别人的错漏。
然而,相互举报的结果,就是裴家军各级武官无一人免于责罚。
危机之下,为求自保,众人多往死人身上栽赃,不管有的没的,都是裴应都和徐武的罪,其中就包括慕家贡茶引发的一系列冤案。
众口铄金,轰动一时的慕家通敌叛国案,就这样了结了,这才有了慕绍台凯旋归来的升职。
而名噪一时的裴家军,随着裴应都声名狼藉,而同时销声匿迹。
世间,再无人愿说自己曾是裴家军中人。
慕绍台和苏瑾忙着应付同僚一波波的贺喜,慕锦成正好乐得清闲无人管,他在苏瑾那里知道顾青松进了翰林院,他专门在他回药行的路上堵他。
远远地来了两个青年,一般高的身量,都很纤瘦,两人抱着书,偶尔交耳说着什么话。
北方入秋早,此时傍晚的阳光已经暗下去,风刮得干燥的树叶哗啦啦响,仿佛被灰尘迷了眼,慕锦成几乎看不清他们的眉眼。
顾青松走过他身旁的时候,偏头多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前行。
三年后的慕锦成,早已脱胎换骨,一身虬劲的肌骨,撑起深蓝长衫,小麦色的肌肤,泛着温润的光,颔下一片青色。
“嗐,小子,当翰林了不起啊,见着姐夫也不行礼!”三步外,慕锦成语调微凉。
十六岁的少年郎猛然回首,定定地盯着他看。
征南大军凯旋,他是知道的,也给阿姐报过信儿,只是他资历尚浅,根本不可能随意走动。
他本打算等休沐之日,去大军驻扎地找人,却没想在他会在这里等他。
“小娘舅!”与顾青松同行的苏暮春惊喜地大呼。
“暮春?是你?”慕锦成上上下下打量他。
眼前人脸色红润,神采飞扬,哪里还是当初那个自幼患有心疾,走路都不能快的人,这叫慕锦成怎么敢认。
苏暮春一把揽住慕锦成的肩膀:“是我,之前谭先生配制的药对症,外祖又请了御医给我治,现如今近三年了,已经大好,虽说如你一般不能上马杀敌,平日里还是不要紧的。”
“姐夫!”顾青松压着心里的澎湃,拱手行礼。
“行了,别在我这儿装什么少年老成,你哭鼻子的样子,我没见过啊。”慕锦成猛地打掉他举起的胳膊。
“现如今,我到了你们的地盘上,怎么也得尽尽地主之谊吧,我为了讹你们这一顿,中午都少吃了一个鸡腿!”
苏暮春笑眯眯地说:“好啊,梅记酒楼刚推出了挂炉烤鸭,外脆里嫩,一鸭两吃,据说,老板娘的手艺十分好,一只烤鸭片下的肉,能摆成一副精致的画,且能摆成十多种不同的画样,咱们快去尝尝!”
顾青松低声道:“我听说那里的位子不好订,这会儿正是饭点儿,恐怕等不到。”
“哎呀,去了再说吧,说不定,刚好有空位。”慕锦成不由分说,拉着两人就走。
梅记酒楼的生意果然好,人来客往,门庭若市。
顾青松迟疑道:“我看还是换一家吧。”
慕锦成拍拍小舅子的肩膀:“你们等着,我去问问有没有空桌。”
他去了一会儿,也不知和店家怎么说的,突然就有了一张桌子坐。
慕锦成点了一整只烤鸭,还要了好几样荤菜,他还想买酒,被苏暮春好说歹说拦下了。
梅记的菜好,价钱自然也高,顾青松在心里盘算了下。
这一顿饭吃下来,他这月就不能买那么多书了。
“你们吃啊,多吃点。”慕锦成往他们碗里塞菜。
他借口没有酒,倒没怎么吃肉,光啃骨头架子。
“要不,我们陪你喝点儿?”顾青松见他又放下了筷子,轻声问。
慕锦成抬手在他的脑门上敲了一记:“当心我告诉你姐!一个小屁孩儿,学大人喝什么酒,老实吃肉!我不在的时候,也不许喝!”
“哦。”顾青松低头吃菜。
“小娘舅,我听外祖说,你在安南可威风了,不仅杀南蛮海寇,还挖出了裴应都这个大内奸!”苏暮春吃得满嘴油,兴奋地说。
慕锦成从来不是谦逊的人,他立时来了兴致:“那可不是,你们听我说……”
故事说得洋洋洒洒,比那说书先生讲得还曲折离奇,引得苏暮春时不时发出惊叹的呼声。
顾青松细细地听,在那些看似轻松的话语后,体会战场的残酷。
吃了饭,慕锦成抢着付了帐,和顾青松一起将苏暮春送回林府,方才回到药行后院。
两人又说了好些话,顾青松虽知道的事情也不多,但总算让慕锦成大概了解了下家中情况。
因军中管得严,隔了会儿,慕锦成起身要走,顾青松问:“姐夫,你今儿是怎么要到位子的?”
“放心吧,顾翰林,我没有骗人,更不会给你丢脸!”慕锦成嬉笑,顿了顿,终归还是说了实话,“是宝应前几日来订的,只是刚巧订了这家酒楼而已,若你们想去别家,可没这么好运。”
顾青松送他出门,慕锦成捏了捏他的肩膀:“读书不要太辛苦,家里也不差你那点钱,该吃吃,该喝喝,身体好,才能读更多的书,做更大的事。”
说着,他从袖袋中拿出荷包,塞在他手上:“我得的赏,拿去用!”
并未过多推辞,顾青松只是紧紧捏着,目送慕锦成远去。
过了几日,慕锦成又去金家铺子找肖骏,两人大喝了一场,回去迟了,被罚了二十军棍。
他躺着养伤,消停了七八月,正百无聊赖,马三宝突然来军中找他。
马三宝也不兜圈子,直言了当讲:“如今皇上正在犒赏三军,我想你跟我做事,以后谋个一官半职应该很容易。”
慕锦成躬身行礼:“蒙马大人看得起,可我说句让您不高兴的话,我平素就是个刺头,麻烦精,实在不适合在军中或官场混,还不如像那闲云野鹤一般,放之山野更合适些。”
马三宝微微拧眉:“你当真不来?还是想要待在慕家军军中?”
慕锦成灿然一笑:“我当初参军,只是想要保护我二叔,洗刷慕家冤屈,如今目的达到了,我只想赶快回山庄,和青竹过一辈子安稳的日子。”
皇上对马三宝恩宠有加,他如今也算是炙手可热的人,若是寻常人像慕锦成这般,有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怕不等他上门相邀,早就匍匐在他脚下了,最次,也不会像他这样拒绝得如此干脆,不留余地。
现下安南战事平息,马三宝听出皇上有刀剑入库,马放南山之意,如今耕种劳作到处缺少壮劳力,慕家军恐怕又要面临解甲归田的结局。
正因为此,他惜才,想留他,却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
慕锦成见他面色不愉,又兼着是媳妇的义父,他只得嘿嘿赔笑道:“我虽回乡做山野村夫,可大人若是日后用的着我的地方,只管说,我定全力以赴!”
马三宝自然知道,这是他的敷衍之词。
但他向来就是这样,想怎样就怎样,也确实不是八面玲珑,惯于阿谀奉承之辈,能对他说这么一句,已算是不得了的事了。
马三宝到底没有留住人。
慕家军论功行赏,军中诸人俱都得了赏赐,梁满仓做了八品校尉,赵虎因几次立功,小小年纪便做了副尉,萧耿等人也有不同的封赏。
唯独慕锦成潇洒自由,无官一身轻,只有赏银他一文不肯少。
三日后,慕家军解散,慕绍台坚持要回南苍县伺候母亲,皇上只得放他回宁江城,刚巧留都兵部侍郎致仕,慕绍台补了这个缺,他再做不得闲官了。
次日一早,慕绍台叔侄轻装简行,带着原本宁江城出来的几百人,踏上回乡之路。
顾青松、苏暮春、肖骏,以及药行管事等人在城门处相送,饮一杯酒,说几句话,正要作别上马赶路之时,就见大路上奔来几匹高头大马。
“马大人,您可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属下?”慕绍台拱手行礼。
马三宝虽升任了少保,但他留都守备之职并未卸任,也就是说,慕绍台这个兵部尚书归他管。
“并无什么要事,慕将军归乡,我自当送行。”马三宝挥挥手。
云初取来酒囊,两人喝了,后面兵士又送上两只箱子。
“这……”慕绍台一看箱子上繁复的雕花,疑惑地问。
“皇上额外的赏赐,其他的不用问。”马三宝扯了下嘴角。
慕锦成在心里嘀咕,这难道就是对慕家冤案的补偿?呸!谁还他爹命来!
“谢皇上恩赐!”慕绍台赶忙带人跪下磕头。
马三宝将他扶起:“我还想跟你要个人。”
慕绍台一愣,立时转头看慕锦成。
“我不要他,要他。”马三宝的目光滑过慕锦成,看向赵虎。
慕绍台心里一定,却又很意外:“这……这有些突然,容我问问,这孩子年纪小,家里父母肯定惦记着呢。”
慕锦成是天生的闯祸精,马三宝不要他,慕绍台暗暗松了口气。
谁料,不待慕绍台问,赵虎就一口答应了:“我愿意跟着马三人。”
见他并无半点勉强,慕绍台只得与他低语几句,无非是嘱他好生做事,不要辜负了大人期望云云。
片刻后,马三宝站在城门外,看着几百铁骑如洪流一般滚滚而去。
一旁云初低声问赵虎:“你为啥肯跟着大人?”
赵虎一脸天真无邪:“我要娶慕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