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此战关乎北洋团体的前途命运,袁世凯从中午开始就在等待双方的交战结果,但直至晚间蔡成勋才姗姗发来一纸电文。电文中称:
大总统钧鉴:
陆军部、参谋本部鉴:
昨夜十时许接陆军部、参谋本部急电,命我军与骑三旅携手迎战来犯之匪军。我军接命后立即出动,在万全县陶喇庙、哈拉乌苏河一带构筑坚固工事,扼险固守,严阵以待。
今日午前匪军出动数百架战机对我阵地大肆轰炸,前后凡三时之久。是时飞机如云炸弹似雨,弹片横飞烈焰冲宵,我所筑工事顷刻间化为齑粉,全军上下咸暴露于旷野之中,未遇匪寇即先遭受荼毒之苦。正值我军苦熬之际,匪徒大军掩至,人数约在万余人。就中尤有一种战车,全身蒙铁刀枪不入,而上有火炮机枪,当者披靡。
我军将士气冲斗牛,以大无畏之精神与匪军殊死鏖斗,屡败屡战,杀敌无算,直至天色昏黑。全天计击毙匪徒约两千余名,生擒五百余名,其余伤者不计,夺获山炮四尊、机关枪十余杆、步枪三百余支、各种弹药山积。我军阵亡将士亦达千三百四十名,伤者三千余名,战力十去三四。
为防大胜之后为敌所乘,我军乃连夜撤回口内据险而守。明日当整顿各部出关再战,俾早日肃清匪徒,以安大局,以慰廑系。特闻。成勋呈。
尽管电文写得花团锦簇,说得好像大获全胜似的。但袁世凯戎马倥偬二三十年,哪会看不出电文中猫腻?说是大胜,又何来的“屡败屡战”、“连夜撤回”?说是“击毙匪徒约两千余名。生擒五百余名”,第四十七旅满打满算也就六七千人,难不成是把该旅绑在阵前从上到下挨个枪毙了一遍?最关键的是,直到现在作为全军前锋的骑三旅旅长张九卿还没有消息过来,估计已经凶多吉少!
袁世凯抖索着手把电报反放在枕边,没有递给曹锟、唐天喜等人,然后嘶声问道:“虽然蔡虎臣(蔡成勋)来电中称该师取得大捷。但据老夫估计,双方应该还处于僵持状态。尤其是来犯的第四十七旅新装备一种战车,全身蒙铁刀枪不入。上面架设火炮机枪,攻守兼备,令第一师和骑三旅颇受损失。眼下局势如此,诸位可有什么高见?”
段祺瑞是军中宿将。又执掌陆军部。之前见过电报,自然知道具体情况如何,当下答道:“现在敌我双方形势胶着,我军又暂时对新出战车束手无策,为拱卫京畿保存实力计,不如就命蔡虎臣据险死守。另外江西只有李秀山(李纯)的第六师镇守,兵力本来已经略显支绌,周边浙江、福建、广东、湖南又都对江西虎视眈眈。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依在下之见,赣省土地贫瘠民生多艰。赣人又对李协和(李烈钧)颇有眷眷之心,得之不足为喜,失之不足为忧,不如命李秀山率部撤回江北,东可翼蔽安徽、江苏,西可遮护湖北、河南,确保江北之地稳如磐石。大帅以为如何?”
曹锟并不知道第一师和骑三旅已经吃了败仗伤亡惨重,闻言马上反驳道:“芝泉总长所言差矣!江西地处吴头楚尾、粤户闽庭,乃是形胜之区,也是我军好不容易打进江南的一块楔子。当初为了攻取此地,第六师不知牺牲多少将士、靡费多少军费!相信凭借李秀山之能,假以时日必可东窥福建、西攻湖南、南取两广。如今岂能因为一句‘得不足喜,失不足忧’而弃若敝屣?“
段祺瑞道:“仲珊师长说得很有道理,段某又何尝不知道江西的重要?只是现在时变事变,我们不得不以壮士断腕之果决迅速将第六师后撤,否则很容易被孙百熙逐个击破。‘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的道理,想来仲珊师长不会不明白吧?”
曹锟神色为之一变:“芝泉总长,难道我们已经到了人地不能两全的地步了?”
袁世凯咳嗽了几声,然后代替段祺瑞回答道:“情况倒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只是眼下孙百熙咄咄逼人,舆论又对我北洋团体大为不利,咱们最好是保存实力暂避其锋。只要咱们手中握有十万精兵,天下何处不可去得?莫说是江西,就是席卷整个江南也不在话下!”
曹锟见袁世凯态度也是如此,只好说道:“大帅见教的是!”
袁世凯环视诸人一眼后说道:“既然诸位没有异议,等会儿芝泉就给秀山发电报,命他尽快将第六师撤回江北,看看孙百熙有什么异动之后再决定具体去向。当然,目前最堪忧虑的还是直隶形势,第四十七旅兵出阳高直指张家口,已经使得第一师不得不采取守势;若是驻太原、娘子关一线的山西陆军第一混成旅再兵出井陉,沿铁路而北上,京畿一带将腹背受敌,军心大乱。所以我们必须要早作打算才好!”
段祺瑞点点头:“大帅高见!赵行止与孙百熙不仅有主仆之恩、师徒之谊,更是郎舅之亲,可谓铁杆嫡系心腹,既然第四十七混成旅都已出战,山西第一混成旅肯定不会按兵不动。再者,第四十七混成旅半数以上是当年禁卫军的叛兵,战力尚且如此骁勇,想来山西第一混成旅更不容小觑,直隶正定方向确实应当尽快调整兵力部署,做好迎战准备!”
话音刚落,唐天喜便主动请缨道:“卑职承蒙大帅三十年教导擢拔之恩,一直无以为报。然而卑职却因行为疏忽考虑不着,屡次败坏大帅要事,心中愧疚不能自已。现在京畿局势紧张,恳请大帅允许卑职率部南下。堵截山西来犯之敌,保证不让晋省一兵一卒跨过娘子关!”
“云亭想要率部南下?”袁世凯颇为惊愕,但旋即摇了摇头:“云亭一片赤忱之心老夫自然明白。只是如今经世大学尚有数千诸军随时近逼京城,老夫身边也不能没有护卫之人。云亭不如就留下来看家吧!”
唐天喜噗通跪倒在地,磕头哀求道:“大帅,经世大学的学生军不过是疥癣之疾,守有余攻不足,大帅只需调遣驻北苑的陆军第十师一部稍加提防即可;随时东下娘子关的山西第一混成旅才是京城的心腹大患,稍有蹉跌就会酿成滔天大祸。
“卑职从前不过是一介戏子。承蒙大帅抬爱才有今天这般成就,如此厚恩大德虽结草衔环亦难以报答,天喜只能时刻铭记在心。眼下国家有难之日。正是天喜报恩之时。卑职愿提麾下六千精兵,千里驰援正定,即便肝脑涂地战死沙场,天喜也甘之如饴。恳请大帅成全!”说到最后居然涕泪俱下。
袁世凯也被好基友的一番眼泪所打动。叹息着说道:“你跟在老夫身边近三十年。虽然名为部属,其实情同家人,老夫着实不忍你离开。只是你有这番心意,老夫也不便多加阻拦。既然如此,老夫就命第三师南下正定堵截山西第一混成旅,以仲珊为全权指挥,云亭作为副手。你们意下如何?”
曹锟、唐天喜齐声答道:“卑职遵命!”
又商议片刻,众人才告辞离去。刚走出总统府已经破败的大门。段祺瑞便叹息连声,听得跟在他身边负责机要的施尔常感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好奇地问道:“总长大人为何叹息?”
段祺瑞摇着头说道:“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看来此言不虚,唐云亭怕是要一去不复返喽!”
“总长大人何出此言?”施尔常更加好奇。
“这你还看不出来?”段祺瑞扭头看了他一眼,“唐云亭虽然不学无术,对于军事政务一窍不通,但他出身梨园,在察言观色、揣摩别人心思上还是出类拔萃的。显然他已从大帅的神色举动上看出眼下北洋团体摇摇欲坠,所以急切想要带着部队离开北京,目的就是改换门庭时多一些讨价还价的资本!”
施尔常惊讶更甚:“什么?我北洋团体摇摇欲坠?”
段祺瑞道:“包围国会乃是大帅生平第一大败笔,致使我北洋团体在政治上完全失败。之后攻打新中国党总部、签署《中日民三条约》、枪杀议员等举动更是错上加错,直至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如果接下来北洋军能在军事上取得几场大胜,事情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至少咱们能和孙百熙坐到谈判桌前度长絜短。可现在咱们连最拿手最根本的武力手段都被打得一败涂地,还如何与孙百熙讨价还价?
“现在咱们的颓势或许还看不太出来,但聪明人已经能够从中窥伺出一丝端倪,比如唐云亭等。等咱们在政治、军事上大输亏败有目共睹的时候,北洋团体内部岂能无人心怀异志?关键现在就看是谁第一个站出来,或许是苏督靳翼卿(靳云鹏),或许是赣督李秀山(李纯),甚至可能是直督冯华甫(冯国璋)!”
“啊?这些人可都是大帅的心腹亲信,怎么可能背叛?”施尔常明显不大相信。
段祺瑞冷笑道:“心腹亲信?梁燕孙算不算心腹亲信?赵智庵算不算心腹亲信?还有阮斗瞻、唐云亭,袁大少爷更是嫡长子!他们不都照样把北洋上下一步步引向死路?”
施尔常奇道:“那总长大人为何还要把李秀山所部调回江北?李秀山可是赣省都督,一旦过江,之前为此付出的种种辛苦可就白费了,他怎么会愿意过江?难道总长大人是想通过调军,迫使李秀山不得不宣布独立?”
段祺瑞摇摇头:“如果李秀山听命乖乖将部队调回江北,为他人立下楷模,我北洋还有一丝起死回生的希望。那就是接下来将河南、山东以南军队全部回撤,猬集在直隶周边数省,与孙百熙做殊死之争。孙百熙秉性柔弱,必然不肯进行这么大规模的决战,只会通过谈判解决问题。如此一来,我北洋最终还能有个寄身之所。
“但李秀山要是不听命令,同样也会给其他各省都督、师旅长树立榜样,北洋分崩离析马上就会出现在眼前。当然这样也好,总比半死不活地吊着让人痛快些。我北洋自成军以来已有二十年,虽然内战占据大半,但其间不乏辉煌。段某宁愿他痛痛快快地死去,也不愿他窝窝囊囊地委曲求全苟延残喘!”
施尔常不知道段祺瑞口中的“他”是指北洋团体还是指袁世凯,但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一旦我们北洋团体分崩离析,总长大人您又将如何自处?”
“我?”段祺瑞笑了笑,“我一直都是内阁的陆军总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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