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津回来,感觉又欠康格先生一份人情:在天津的吃、住、行这些花销都是康格先生慷慨解囊的。人情总是要还的,孙元起也不想老欠着。回来后的第三天,崇实中学没课,看着天气晴好,便揣上几十两银子,和老佟一块儿去买礼品。
话说以前日常生活用品以及礼物什么的,都是拜托老佟去买的;有些吃食,则是在去崇实中学来回的路上捎的,平时都没有出去。因为现在写完文稿,送走了卢瑟福先生,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生活上也没有多少压力,才想起逛逛大清的集市。
按照老佟的说法,经常繁华的地儿都在前门外的大栅栏,吃的便宜坊、都一处、全聚德,穿的内联升、瑞蚨祥,卖药的同仁堂,卖文玩的则在附近的琉璃厂……
马神庙在德胜门内,从马神庙到大栅栏不太远,两人走着就过去了。路上,一前一后的说些闲话。突然,孙元起想起一件事儿,低声问老佟:“那八大胡同在哪儿?”
老佟嘿嘿一笑,脸上带着是男人都懂的表情:“八大胡同的哪一条?”
孙元起很惊讶:“八大胡同不是一条胡同么?”
老佟扭过头,吃惊地看着孙元起:“看来孙先生读书,真是目不窥园啊!”先是赞了一句,然后接着说:“北京城的老少爷们谁不知道,这八大胡同是说前门外的石头胡同、胭脂胡同、百顺胡同、小李纱帽胡同、王寡妇斜街、陕西巷、韩家潭、皮条营等八个地方。这里的婊子和相公,在大清国都是鼎鼎有名的。全天下,还有谁不知道?谁要是不知道,那一定是个雏儿!”
老佟说得眉飞色舞,说完才觉得不对,又讷讷的加了一句:“孙先生,这个雏儿不是说你……”
孙元起也有些尴尬,岔开话题,又问:“相公是什么?”
老佟又扭过头:“相公?就是卖屁股的小厮呗!一般在韩家潭,孙先生要去么?”
孙元起更尴尬了。隔了半晌,才说:“对了,这快近年关了,这一年受到丁韪良丁大人和孙家鼐孙大人的很多照拂,少不得要上门感谢一番。这礼物有什么讲究嘛?”
这问题也难不着老佟,他张口就来:“这送礼啊,必须成双成对,从二色至八色不等,还有十二色的,恐是用不上。这每色中,都须主次相配。孙大人官至大学士,礼物自然得‘八大八小’才合适。至于丁大人,因为是洋人,倒不必太讲究,要送六色也是可以的。如果要送‘八大八小’,价钱上要比孙大人的便宜些才好。所谓‘八色’,虽没有一定之规,孙大人是文人,自然是湖笔、徽墨、端砚、宣纸之类的,如果加上鱼翅、燕窝、海参、鲍鱼,这就差不多了……”
一番话,听得孙元起满头汗水,看来清朝的各种“学问”还真不少啊!
说话间,到了前门。来了清朝这么久,对清朝的环境卫生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认识,这毕竟这是没有公共厕所、抽水马桶、柏油路和城管的时代,即便是最繁华的大栅栏,地上也会有马牛羊粪,马车驶过,带起一阵烟尘。幸好是冬天,前些日子下的雪已经干透,否则满街的泥水坑,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一边走,一边看。偶尔走进店里,看着古色古香的柜台,长袍马褂的掌柜,说是买东西,还不如说是猎奇。进进出出中,不知问了老佟多少问题。孙元起现在感觉,是在一个不太干净的景区里观光;而老佟,就是那个导游。
买东西,都是老佟出主意、挑成色、砍价钱,孙元起则扮演少爷的角色,主要负责拍板和付钱。看来,老佟是常来这块儿,才走小半条街,就有十来个人过来跟老佟搭话。那些人,要么就拎着鸟笼子,洋洋自得地迈着八字步;要么笼着双手,在街上闲逛,不知道是准备打秋风,还是准备看热闹、找乐子。不用说,都是旗人。
孙元起面生得很,跟在老佟身后,那些熟人说话间,老拿眼睛打量他。孙元起在一旁陪着笑,只是不说话。终于,有一人按捺不住好奇,问了出来:“老佟,这位是哪个府上的少爷?长得真亮堂!”
“这位啊,是京师大学堂的教习孙先生,大学士孙大人和美利坚公使联名推荐的!学识那是数——这个!”老佟竖着大拇哥炫耀道,“前些日子,英吉利和美利坚的洋鬼子们,不远万里跑来,就为了见咱们这位孙先生,怎么样?!”
“嗬——是个人物!”那位旗人觉得今儿找到了个不错的谈资,又上下打量了孙元起几眼,“孔夫子身高九尺六寸,那是万世先师;关二爷身高九尺,那是武圣人。看来身材高的,本领都不差啊!”
孙元起听了,差点没乐出来,感情这位爷没听过“人大楞,狗大呆”的谣谚。只好学着清朝人,拱拱手,连着说“不敢!不敢!”
又扯了一堆有用没用的,那旗人满足了好奇心,方晃晃悠悠的走了。
等那人走远了,两人继续逛街。突然,老佟回过头,问:“孙先生,您贵庚啊?”
“啥?”孙元起一下子没听懂。
老佟换个问法:“您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哦,已经过了新年,是二十四了!我二十四,怎么——?”孙元起很奇怪,为什么老佟突然问这个。
“哈?您都二十四啦?”老佟张大嘴巴。
孙元起摸摸脸上的胡茬儿,反问道:“不像么?”
“不像!”老佟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看我有多大?”
老佟睁大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孙元起一番,才说道:“我看,也就十七八!”
“哈?”这回换孙元起吃惊了。思忖了一番,看了看已经有些佝偻的老佟,“那您老高寿啊?”
“我啊,再过两年就可以知天命咯!”老佟有些感慨。
知天命是五十岁,这个孙元起知道,因为这是高考语文的考点。“那您今年才四十八?”说完,才觉得有些突兀,好像没人这么说的。
“是啊,快半百啦。”老佟叹口气,“老咯!”
再看了几眼老佟,黑黄的面皮、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脊梁、干巴的身材,再加上刀刻般的皱纹,这些表象人孙元起一直以为老佟是六七十岁呢,没想到,他还不到五十。看来,清朝的生活质量确实不好,早婚、营养不良、气候恶劣等等原因,使人早衰。怪不得古人喜欢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之类的话。
从一间南北干货店出来,孙元起手里拎着几个的小纸包,里面是几样新买的干货,黄草纸包着,系上麻绳,就是份不错的礼品花色。出了门,刚要继续往前走,却见对过街边的一条小巷子里两边都是人,站着的、蹲着的、躺着的、倚着墙的、拄着棍的、端着碗的……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都衣不蔽体,瘦骨伶仃,目光呆滞,在寒冬的冷风中瑟瑟发抖。甚至有几个小孩儿,上身穿了件大人的棉袄,下身光着,来回走动。
“老佟,这是怎么回事?”看到这一幕,孙元起惊呆了。这种场景,在历史书和各种老画册中无数次见过、描述过,但这些人活生生的站在面前时,感觉却是那样的震撼,仿佛良心在受到一次鞭挞和洗礼。
“今年,山东不是遭灾了么?这些人,都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老佟看来是“门儿清”,五城九门没有不知道的事儿,“这几年,给洋人赔了那么些钱,国库里哪还有救荒银子啊?顺天府也不愿管这档子事儿。秋天还好,几个寺庙还有粥场,平时再去乞讨些,总算饿不死。到了这寒冬腊月,可遭了罪咯,哪天早上不抬几个人到化人场!唉——”
“那——那他们也不想想别的法子?”孙元起觉得自己嘴巴一瞬间变笨了。
“有什么法子?这年头,天下乱糟糟的,来历不明的人,哪个府上敢要?再说,这些泥腿子,啥也不懂,又哪个府上想要?”老佟慢慢分说,“女孩子有些姿色的,都卖到八大胡同去了;身强力壮的男子,十有八九闯关东去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能干啥?等死呗……”
老佟的话,像揭开社会最黑暗的一角,把这个朝代里最底层、最苦难人群的生活图景展现在孙元起面前。孙元起下意识的往巷子里走去,仿佛是身不由己。
“欸——孙先生?”老佟喊了一声,似乎要阻止。看孙元起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跟了上去,说道:“孙先生身边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是得有个人服侍。看到没有?头上插草标的,都是卖的。要是看着合用,就可以买了回去使唤——”
“买?卖?”孙元起打断了老佟的话。
“是啊,卖身为奴嘛。”老佟说得理所当然。
孙元起皱了皱眉头。此时已经到了巷子口,果然看见不少人乱蓬蓬的头上都插着一个草标。
那些逃荒者,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相貌俊秀、气宇轩昂的少爷带着一个老家人过来,都以为是要买人,纷纷围过来,用山东话或低声乞怜,或高声叫嚷:
“少爷,买俺吧。做饭、缝衣裳俺都会的……”
“少爷,可怜可怜俺吧,俺都三天木吃饭咧!”
“少爷,赏口饭吃就行,俺不要钱的。”
……
这时候,老佟窜到孙元起前面,把这群人拦住,嘴里直嚷嚷:“站好啦!站好啦!……谁嚷,就不要谁!”终于这群人不说话了,都眼巴巴地盯着孙元起看,希望孙元起能选中自己。
老佟这才松一口气,来到孙元起身边,低声说:“孙先生,那您就选吧。最好选憨厚老实,又有点机灵劲儿的,最好没有家口拖累的。”
孙元起也知道老佟是好心。虽然眼前这些人,自己都想拯救,可自己能救得了么?想了一回,只能长叹一口气。但自己总要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来救其中的一部分。就像把搁浅的鱼儿扔回海中的小女孩所说:“这条鱼在乎!”
仔细打量面前的那群人,总也有一两百人,有老头老太太,也有妇人孩子。扫视一圈,看见人群中有一个小男孩,只有十一二岁,虽然营养不良导致面黄肌瘦,但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高举着一只手,好像是一个等待提问的学生。那一刻,孙元起心好像被撩了一下,像是老师指着学生,让他回答问题:“就你吧!”
小男孩明显被惊喜冲击到了,愣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老爷,是……是俺么?”
“是你!”孙元起点点头。
长期的营养不良,使男孩儿的脑袋显得特别大,四肢瘦得像芦柴棒。他大声喊道:“谢谢老爷!”
老佟适时的发话了:“今天就要一个!大家伙散了吧!”
人群顿时嚷了起来:“老爷,再要一个吧!”“俺不要钱的,老爷,管口饭就行!”……
老佟连忙拉着孙元起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出巷子口,拐到一家铺子门口才停下来。老佟解释道:“怕这些人饿极了起歹心,还是先躲躲!这里人多,光天化日的,就不怕了。”
“那孩子呢?”孙元起急切关心那个举手的孩子。
老佟随口答道:“他会跟过来的!”
果然,半分钟后,那孩子却换了身更破烂衣服,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铺盖卷儿出现在巷子口,四下张望。看到孙元起和老佟,连忙跑过来。可能很久没有吃饭了,根本就跑不快,跑的时候还摇晃得厉害,好像会随时会扑倒。然后讷讷地叫声“老爷——”。
孙元起皱了皱眉头:“以后别叫‘老爷’,要叫就叫‘先生’或者‘老师’。”
“先生——”男孩儿欲言又止。
孙元起看出来他有话要说,就问:“有什么事么?”
“先生,俺要卖十吊钱的……”男孩儿说话,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孙元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佟先跳了起来:“十吊钱?你怎么不去抢!这条巷子里,不要钱的没一百也有八十,哪个是缺胳膊少腿,不能干活的?!”
小孩被吓住了,过了半天,才接着说道:“少爷……先生,要是加上俺弟弟,两个人合起来只要五吊钱的……”
还是老佟说话:“你弟弟?几岁?恐怕还是个吃货吧?”
孙元起并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孩子,觉得他很不坏。老佟回过头:“孙先生,可不能听这小王八蛋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两个小娃娃的饭量,抵得上三个壮劳力。”
“俺弟弟只有八岁,吃不了多少的……”小男孩的解释,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少……先生,再加上俺姐姐,三个拢共三吊钱……”
孙元起笑了,觉得这个小孩还是蛮可爱的,便想逗逗这孩子:“这样啊,你还有别的要加么?”
男孩突然跪倒在地:“要是再加上俺爹、俺娘,俺们五个就一文钱不要了……少爷!您就行行好吧!”说吧,就一个劲儿的磕头,再抬起头时,黑乎乎的脸上已经被泪水冲出两道沟来。
老佟已经满头黑线,彻底无语了。想来这在清朝,也算是雷人的。买一送四!
孙元起连忙上前扶起小男孩,说道:“那你就去把你家那些人都领出来吧。”
小男孩顿时跳了起来,连声说:“少爷!先生!您真是天下最好的好人!对了,俺们村有一家也逃荒,人走散了,就剩一个女娃,要不……?”
老佟已经在暴走的边缘了,盯着小男孩:“你是不是要把整条巷子人都带来啊?”
孙元起反过来安慰老佟道:“咱们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小男孩一听,大叫一声,跑进巷子。过了一会儿,拖家带口的走出一群人,正是小男孩一家:一对中年夫妇,看上去有五十岁,根据刚刚得到的教训,估计他们顶多也就四十岁;两个女孩,大的十三四岁,估计是小男孩的姐姐,小的只有十一二岁,估计是小男孩的同村;另外就是男孩和他弟弟。过来之后,都跪倒在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口中称道:“谢谢少爷!”
孙元起连忙叫他们起来,看着他们穿得破破烂烂的,因为寒冷,脸都是青黑色的,大约又冷又饿,一个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连忙抬眼看街上,找有什么店能有填肚子的吃食。
老佟看出来了:“孙先生,前面有家粥铺……”
孙元起知道太饿的人不能暴饮暴食,便要领这一大家人前去。老佟却拦住了:“给几个大钱,然让他们自去!您去了,不合适。”
也不知道老佟说的“不合适”到底是怎么不合适,也没有细问,便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元,递给男孩的父亲,让他们吃粥去。
那中年人又跪下来,磕了几个头,伸手便要接。老佟看是一枚银元,劈手夺过来:“孙先生,一顿粥可要不了那么多!”
孙元起解释说:“老佟,剩下的钱,却是给他们买点衣服的。天怪冷的。”
老佟怏怏地把钱递过去。那人千恩万谢,又问:“少爷府上在哪儿?”
老佟说:“在马神庙。”说完,拉着孙元起便走。
孙元起跟着走了一段,才想起一个问题:“老佟,那家人逃荒到京城,恐怕不知道马神庙在哪儿吧?”
老佟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巴:“马神庙,皇城根儿上有谁不知道?他们不知道,却不会问么?”顿了一下,又说:“若是找不到,才是更好呢!”
“啊?”
“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一看就没服侍过人,有什么用?”老佟摇摇头,“孙先生,你是太好心了。这年头,好心没好报的。况且,你自己手头也不宽裕。”
这时候,孙元起想起孙家鼐对他说的,要他另外找房子的事儿。心中盘算了一下,问老佟:“老佟,在京城买个院子,大约多少钱?就像我现在住的院子那么大的。”
“孙先生要搬出去?”老佟顿时回过头。
孙元起对第一处“房产”还很有些感情,说:“是啊,不能老住那里。孙大人也说了,再住几个月是没问题,但毕竟是大学堂,不好一直住下去,最好另寻一处住所。”
“这样啊……”老佟沉吟片刻,“京城所来有‘东富北贵,西穷南贱’的说法,东面和北面的宅子自是贵的,西面和南面的就便宜多了。不知道,孙先生打算在哪儿买啊?”
想想马神庙在德胜门内,后世北京师范大学就在德胜门的西北角,再往西北,则是北京邮电大学、北京电影学院、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高校。心想,西北角是高校密集区,少不得为自己的后世谋点儿私利,这是穿越人士的专利。便说道:“那就德胜门外吧,最好是西北角儿。”
老佟大吃一惊,停下脚步:“德胜门外?那可出了城啦!西北角儿?那是内务府的一个冰窖,挨着的是个大芦苇荡子。再西北,那是乱葬岗,住不得人呀!”
“啊?”孙元起张大嘴巴。真是无知害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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