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从七月时,整个天下都在关注荆州战场。
西线关中、关陇一带随着曹操从长安撤军迁往雒阳,刘备称王后从汉中撤归益州,西线无战事,没什么关注点。
东线曹军集结中外二十六军防备吴军,吴军又迟迟不肯渡江决战,所以东线无战事。
唯一的战争就在荆州,关羽荆州军团不足三万人北伐,横扫襄樊,几乎全歼曹仁的征南军团,随即又水淹迫降于禁七军,全歼庞德的立义军。前前后后大约近七万军队被打掉,其中荆北籍贯的降军迅速被关羽吸纳、改编,关羽麾下兵力反倒有所增长。
仗打到这一步,谁不惊奇?
就连后方的糜芳都有些云里雾里,难以置信。
以至于第二日天刚亮,糜芳的仆从就送来拜帖,邀请田信去江陵新城赴宴,讲述襄樊战争前后经历,以满足城中将校家属、子弟的好奇心和荣誉感。
田信正在用饭,问这仆从:“昨日下午我遣军司马率人前往搬运柴木,似乎帐下夷兵骄横,冒犯了糜府君麾下健儿?”
“军卒多粗鄙之辈,言语冲突乃常有之事,田校尉不必挂怀。我家主人听了,也必一笑了之。”
“请问糜府君宴席能否延后几天?非我不敬糜府君,实乃君侯有命,使我妥善安置降军。降军中多有当年官渡之役、白马之围时老卒,系君侯旧人,不可懈怠。待我重修营垒,使降军衣食住宿温饱无虞后,才敢分心私事。”
糜家老仆露笑回答:“关君侯治军严谨,自然该公事为先。不知田校尉几时能有空闲?”
“大约四天后,九月初六日可好?那日田某休沐,平旦离营,至日中时皆可随糜府君方便。日中后,我妹寄养君侯府上,还要抽身前往探望。”
田信说着抬抬手,部曲督严钟转身去土屋里取东西,糜家老仆面露了然之色,微笑亲切许多。
不想严钟端出一盘竹简,田信拿起一卷竹简铺开看一眼又合拢放回盘里:“此我奉义军功勋名册,照例十月时每军发一匹粗帛为冬衣料,合我军吏士功勋赏赐,共需布帛九千八百六十二匹。应君侯令,这些布帛由江陵出具,限期九月十五前。”
糜家老仆看着这些竹简:“田校尉,可有关君侯公文?”
“君侯应已发行文至江陵,我今拿功勋名册,只是便于糜府君核实。我军吏士从戎几近一载,甚是思念乡土。故九月十五后,我军吏士会轮番回乡视亲,还望糜府君多多担待。”
送走糜家老仆不久,水师校尉胡班前来辞别,手里拿着一卷竹简,语气不满:“孝先,糜府君推说府库空虚,恐无力犒赏襄樊大军。昨日任我说破嘴皮,糜府君堪堪支发布帛两万六千匹。这连冬衣都不够,我如何向君侯交待?”
田信接住竹简翻开,是廖化的字迹,见关羽那里需要布帛五万两千匹。
除去全军吏士一人一匹的冬衣料外,余下的都是定好的赏赐。
现在襄樊战场的荆州军在吸纳荆北二郡降兵后,计有关羽本部荡寇军五千,关平平贼军四千,雷绪、夏侯兰各四千,新任南乡太守郭睦三千,水师八千,总兵力两万八千人。
这回胡班北上,还要抽走江陵、公安守军五千人,发放冬衣布料时,关羽那里最少需要三万三千匹。
所以冬衣布料三万三千匹是定死的,容不得拖延。
胡班又说:“君侯要五万两千匹,糜府君却只给两万六千匹,我看是分明在为难我等,使君侯难堪。”
田信依旧在审视这份廖化开具的物资清单,除了布匹、药材、箭矢等军用消耗品外,其他零零碎碎有许多,唯独没有要钱。
不是钱没用,而是刘备发行的‘直百五铢钱’已经信用崩溃,到了民间难以流通的地步。
攻占益州前,大军在益州艰苦奋战数年,刘备许诺成功后自己分文不要,所得缴获皆分予将士。攻占益州后大赏全军,仅关羽等为首四人就共得了价值两亿钱的赏赐。
若不是赵云劝谏,刘备差点将成都内外的屋舍、庄园、田地赏给有功将士。
大赏赐固然痛快,随后刘备就陷入无钱可用的窘迫地步。
于是施行直百五铢,既一枚十克重的直百五铢价值一百枚蜀五铢,蜀五铢每枚重三克左右,是当世流通、信誉最好的货币。汉中之战持续数年,直百五铢钱在官市上强买物资,勉强供应了汉中之战。
但就在去年,铸币中心之一的犍为郡有豪强高家、马家不堪忍受聚众叛乱,从者数万人,被犍为太守李严击破。
就因这场叛乱,留守后方的诸葛亮才询问杨洪要不要全力支援汉中,杨洪是犍为人,是李严的从事,对犍为、南中的情况更为了解。
到了现在,刘备铸造的直百五铢钱重量已经与蜀五铢一样重了,但面值百倍,等于货币贬值百倍。
所以这年头当兵,已不看重军饷钱不钱的,视钱财如粪土,大家喜欢的是粮食、布帛。
曹操、孙权治下更差劲,甚至连勉强流通的钱币都没了……没办法,谁让益州、南中地区还产铜呢?
田信还不知道,自己在樊城东城大手笔沉掉的十五艘战舰,以现在益州萧条经济、惆敝民力来说,短期内无法制造。
他捧着铺开的竹简,扭头询问:“伯序兄,其余物资呢?”
“皆不齐整,多者给八成额度,少者如布匹只给五成额度。糜府君麾下诸人再三说情,说某下回来江陵,必能补齐缺额。”
胡班哀愁:“君侯已然许诺早早拨发冬衣,今某无能,君侯将失信于军众。”
见此田信还能说什么?
糜芳摆明了给关羽上眼药,难道自己现在跑到糜芳面前讲述一番北伐的大道理,糜芳就能幡然醒悟把物资补齐?
人家敢给关羽上眼药,又那里会正眼看自己?
自己算什么东西?
可能在人家糜国舅眼里,自己就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是个稀奇。
田信将竹简卷起,问:“伯序兄可是初四日按期启程?”
见胡班点头,田信就说:“我有密信要送往君侯处,伯序兄持此密信呈送君侯,君侯自会体谅伯序兄难处。糜府君这里是借机发难,事不由你我,你我与之讲理无异于对牛弹琴,多说无益。”
胡班喟然长叹,心情复杂。
田信新附之人也知道糜芳这个时候捣乱的原因,身为关羽亲信,胡班自然更清楚。
此前糜芳为江陵守将,隐隐有监军的使命在。
随着刘备进位汉中王,以吴懿妹妹为王后,立甘夫人之子刘禅为王太子后,糜家的地位迅速被吴家挤占,以至于糜竺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汉中王劝进表》中!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要知道刚攻取益州时,糜竺的地位十分超然。
荆州方面更是拜关羽为前将军、假节钺,规格等同于刘备亲征。即上到将军、郡守,下到庶民军士,干犯军法者,关羽都可持节斩杀。
没错,糜家正处于被淘汰的边缘地带。
前期举家相投的巨额人力、物力投入,宗族追随流浪天下二十余年的投入,此刻都打水漂了。
刘备为了讨好东州系,娶了吴懿那个寡妇妹妹做王后,还立丧母的刘禅为王子,彻底无视了糜夫人、刘永的存在!
刘备百年之后,吴氏家族岂会放过糜家?
糜芳心里不痛快,自不可能让关羽痛快,甚至也不想让刘备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