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恕左臂无力垂下,血液滴落,送曲英一行人离去,他站在柴扉门前,目送曲英十余骑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心中发冷,眉目也显得锐利非常。
转身,看到杜理、杜宽和一众杜氏党羽,见他们一个个神色严峻,显然都嗅到了危险气息。
杜恕扭头去看一侧的木棚,众人让开道路,跟着杜恕来到木棚,围坐在一起。
一名擅长医术的杜氏故吏为他包扎伤口,杜恕闭目沉思,分析左右,最终语气沉肃:“关中即将大变,稍有差池,生死立分。”
杜理愕然:“兄长,此言何意?”
杜恕环视众人,道:“曲英自言受游楚、张既助力极多,张既与马超有灭家之仇,天水大姓又诛杀马超妻子,此类人物,岂敢轻易降汉?游楚累受魏恩,岂会轻易叛国?吴质多谋,善施绝计……我家若作壁上观,今后关中无人矣。”
杜理还没拐过弯,杜宽就问:“兄长意欲为何?”
杜氏党羽也都面容沉肃不做表态,这种事情只能跟着杜氏同进同退,杜氏家族有跟汉朝廷对话、谈判、讲条件的资格;而他们没有。只有牢牢团结在杜氏家族左右,大伙才能安全渡过这场生存危机。
关中的形势很严峻,若非雍凉二州大姓、豪强积极参政,或握有规模庞大的部曲私兵,现在早就被吴质清理了。
三十年前关中大乱,尸横遍野。
活下来的人,自然知道抱团,掌握武力的重要性。
之后一系列战争,又加剧了关中人的危险预防意识。
就现在的天下形势来说,关中人也是有自己看法的。
百姓无知,士人游学往来,甚至乡党日常礼仪往来时自会坐下来聊一聊天下形势,士人对未来是有看法的。
未来发展的趋势有许多种,各种可能性的概率大小也有一定程度的认知,各种可能性摆在面前,哪一种对自己友好,关中人自然有所认知。
这种认知,几乎是一种共识:只要打开武关道,所有关中人就能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
荆州在战争中几乎被摧毁,可在田信手里,还是有了麦城、丹阳邑、邓邑的繁华富饶;投降汉军的关中降兵,也跟着田信成长为威震天下的北府兵。
只要关中子弟兵回来,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汉军一小一大两次北伐,直接打断了关东四州士人的脊梁骨……关中人心里头的暗爽,也只有关中人自己明白。
或许,在关东四州倒霉这个话题下,关中人这个概念可以用关西人、西州人、关陇人来代替。
从前汉到后汉,就是一部西州人的衰落、倒霉历史。
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完了,五世三公四世太尉的弘农杨氏家族也快完了,西州需要一个新的领袖。
弘农杨氏的家主杨彪还活着,如今已有八十三岁高龄,他历任许都朝廷的三公;曹丕篡汉后,欲拜杨彪为大魏太尉,好传承杨氏家族四世太尉的美名,杨彪拒绝了。
自杨修被杀后,偌大的弘农杨氏,名震海内的杨彪保不住自己独子,如今只跟一个孙儿守着天下第一名门的门户,仿佛立身黄昏前,在静静等待黑夜的到来。
杨修的早早凋零,意味着弘农杨氏正规的传承开始断绝。
杨彪已经八十三岁了,他不可能活到一百岁,他十几岁的孙子很难支撑局面、也不可能全盘继承杨彪的人脉……抱歉,杨彪的人脉、影响力,已经被曹操、曹丕父子搅碎。
木棚之内,杜恕陷入沉思。
吴质已然张网已待,现在任何的反常行为,都会引来吴质的迅猛打击。
任何联系汉军、联系杨彪、警告关中大族的行为,都会第一时间遭到吴质的毁灭性打击。
需要一种安全、可靠的方式,拯救关中大姓、豪强。
现在没有所谓的安全,真要为了安全,就应该关起门,坐看吴质动手诛杀关中大姓。
必须要冒险,不冒险不足以做事。
否则吴质一旦动手,汉军救援不及,关中大姓就两种结局,要么被杀,成为汉室的忠魂;要么或者,彻底背负叛臣的帽子,再无回旋余地,只能跟着大魏一条路走到底。
杨彪在弘农华阴县,太远了,来不及联系;谁也不清楚关中大姓各家的真实态度,在吴质屠刀面前,保持冷静、勇气、原则性的人……这种人从来都不多。
只能涉险越过蓝田,走武关道,去联系驻屯南阳的北府兵。
杜陵,就在蓝田北!
所有人分散突围,昼伏夜出,一定可以走山中偏僻小路,把这条消息送到北府。
可问题又来了,北府兵能不能迅速出动,解救关中父老、乡党?
汉先主驾崩,汉军士气有一定程度的跌落,如果没有汉朝廷的许可,北府兵敢不敢出击关中?
若是拖延,等吴质完成杀戮,重新统合关中,那关中大姓要么死,要么做贼,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杜恕衡量得失,久久不言。
杜理忍不住开口:“兄长,吴质步步紧逼,我已退无可退。”
杜宽也跟着提出看法:“今陈公文治武功天下无双,吴质实乃笼中之鸟,实属插翅难逃。待陈公亲率天兵,关陇势必争相归附!”
故吏中名叫索湛的人面目粗陋,孔武有力,却也是声音沉肃,神态慎重:“仆久离乡土,也知曲英骄横、刚愎之名。今日一见,传言不假。”
他又环视诸人:“我料其左右必有吴质心腹,今日虽瞒过一时,却瞒不过吴质本人。我以为,今夜就该突围请援。”
又有一人站起来,拱手:“仆曾为上林苑吏,知晓道路,可绕蓝田走小道直趋南阳。”
关中的上林苑很大,上林苑的西边,就是田信祖籍所在的樗县、东边就是蓝田。
众人目光下,杜恕回头看一眼父亲杜畿的墓地,杜畿有遗嘱,要求火化、俭葬。
可能已经预示了这一天,可以避免三个儿子被孝道挟持。
不需要留人守在这里,带了骨灰跑路即可,半路找个地方掩藏也行。
“既如此,就拜托诸君了。”
杜恕起身,向一众故吏、门生施礼:“此去南阳,道路深远,我杜氏五口人丁,皆赖诸君护持。”
索湛率先回答:“仆父子曾受杜伯侯公活命之恩,今当效死!”
吊丧后,还留在杜畿陵墓边一同守孝的,肯定是门生、故吏中关系最为亲近的一类。
杜氏三兄弟就杜恕成婚,还有一个儿子杜预;除此之外再无更多的人口。
前来吊丧的门生故吏,肯定单身出门,或结伴而来,或雇佣武士随同……属于高机动、高武力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