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章府,翠玉的心情有些低落,以往她所见到的章桐,即使高丽战败,名声尽毁之时,依旧谈笑自若,威风不坠,精神也极健旺。却不想如今再见,竟是以衰弱至此,想一想他的年龄,就知这位老相国在红尘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赵冠侯紧握着她的手“我知道老相国当年很照顾你,你们两个之间情同父女,他病成这样,你心里难过,我的心里也不舒坦。但是没办法,人生老病死,都是常事。我想或许中堂也卷进了什么麻烦之中,内外交困之下,人就顶不住了。单办这次的交涉,已经是很让人为难的事,若是自己再卷到什么风波里,神衰情倦,也属寻常。”
“义父前者签署马关条约时,中弹于先,丧名于后,回京之后不但为千夫所指,一手经营的基业也几成泡影。当时我见他老人家虽然也很难过,但也不曾像今日这般颓唐。这回的处境再难,也不该难过马关,我总觉得,他老人家这回,是牵扯到什么天大的祸事之中,而这祸事非但关系到朝廷,也关系到他自己。若是……若是真有那个时候,冠侯千万看在我的面子上,为义父转圜一二,如果不是他老人家回护,翠玉也没法把个干净的身子留给你。只看这一层,你就要多给他老人家帮忙”
两人心里都对于章桐的处境有所怀疑,就在满腹疑云之中来到庆王府内。王府比起贤良寺更为热闹,一些之前避难离京的小京官,或困于盘缠用尽,或担心洋人捕杀,都开始6续回京办公。
谈判虽然以章桐为主导,但是庆王却是宗室亲贵,此时在京里的亲贵中,不管是辈分还是亲疏,都以他为尊。这些人回京之后,都要来拜见庆王,递手本走人情,庆王府门庭若市,就连门包银子,也行情看涨。
一营护兵中大半进了府,府门外有一部分人站岗值宿。见是自家长官回来,忙上前见了礼,又让人进去通传。等到赵冠侯进了大门,不到二门时,庆王府的管家就已经迎了出来。
“赵大人,这位是翠玉姑娘吧?来,咱们这边走,王爷在约斋里等着二位呢。”
约斋之内,十格格已经换上了一身旗装,正陪着庆王说话。庆王手里抽着水烟,神态极为悠闲。赵冠侯与翠玉进门之后,跪倒磕头,庆王却连忙用手虚搀翠玉“起来吧,你是老佛爷亲自赐婚,就不用拜我了。赵冠侯,你得给本王好好磕几个头,这是你的礼数。”
等到磕头以毕,庆王才吩咐着承振给两人看坐,又把赵冠侯叫到身前“方才老十跟我说了不少了,你小子干的不错。当初我就看你是个办事的人才,看来本王没有看错人。像你这个年纪,就有这么个前程,这已经是国朝的异数。好好干,将来不愁没有更好的前途。你对老十不错,我也就放心。早点生几个孩子,也让本王抱抱外孙。怎么样,当初打你那顿鞭子,现在还记仇么?”
“那是您老的赏赐,晚辈哪会记仇。能娶到毓卿,是小婿前世修来的造化,一顿鞭子换个格格,这鞭子挨的值。”
庆王哈哈大笑道:“你小子,刚才在贤良寺,也是这套词吧?不过章少荃不像我,他不会打人,但是也不会跟你说实话。这个人啊,心眼太多,可惜耍了一辈子心计,这回,却是把自己给耍进去了。他现在的情形怎么样?”
赵冠侯叙说了一下贤良寺所见,庆王点着头“他这病啊,是自己挣来的。谁让他误信人言,丢了一个天大的丑,他这回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补这个窟窿了。”
庆王对章桐的心病所知甚细,此时则揭开谜底。这一事件的起因,还要追溯到巨野教案之时,普鲁士强占胶州湾,而铁勒公使则向章桐暗示,愿为大金出头。章桐并不清楚,普铁两国皇帝已经有了成议,反倒是以常用的外交手法,以铁勒牵制普鲁士,请之代为出马。
铁勒以助人为乐的态势出兵到了旅顺、大连,由唐庆自辖地划拨物资,供应铁勒海军军需。并拨巨款及工人,协助铁勒修筑旅顺炮台。不想胶州固然失去,铁勒兵也因此恋栈不去,竟开口要求租借旅大。此时想要摆脱铁勒人,已办不到了。、
等到联军进犯大金时,铁勒以旅大为基地,大量出兵,席卷整个关外。黑龙江将军寿山服毒自杀,吉林将军长顺,束手降敌。关外龙兴之地,乃是女真人的根基,乃至于部分皇帝的陵寝亦在关外。
铁勒人吞并关外,咄咄逼人,章桐已觉得心惊肉跳,大觉情势即将失控。紧接着,另一个惊人巨变传来,铁勒军入沈阳,盛京将军增祺签订了一份以铁勒文为准的“奉天交地暂约“,一共九款。如照此约实行,奉天等于成了铁勒的属地。
于金国而言,关外各省,乃是不可失亦不能失的要地,可是章桐进京租用的是铁勒兵船,其所依赖谈判的,就是铁勒人为自己所用,不与各国合而谋金。可是关外之地一失,朝廷必不能见容,他既无收复故地的能力,又自知担不下这失去祖宗旧地的罪责。内外交困,竟已无退路。
而铁勒的公使格尔斯,却不肯放松,每天必到贤良寺,逼迫章桐在条约上签字,将对三省的占领变为合法化。否则的话,就要拒绝和谈。章桐内外交困,又知大祸铸成,一病不起,也就不足为怪。
以这种罪过,如果朝廷日后追究,不但其自己的领难保,就连家族也难免受到株连。庆王与他是多年朋友,倒不想逼迫他,也知他的艰难,并没有穷追不舍。可是朝廷里有多少人理解这一点,就很难说了。
“除了关外的事,与洋人交涉的事也不好办。那琴轩生病固然是有的,但也没病的那么厉害,他这是个退身步,是不想让自己毁在这场交涉里。可是他这一病,章桐却把你拉来顶缸。我倒是想老十了,你们来看看我也好,至于交涉的事,你就往后退,少往前冲,沾上就是一层皮。咱是自己人,亲戚永远要帮亲戚,你放心,有本王护着你,不会让谁参你。”
“多谢岳父照拂,小婿要请教一事,铁勒人已经退兵了?”
“退兵?章少荃说的吧?他这话说的,也就骗骗外来人,于京城里的人,可是不会受他的骗。铁勒人所谓的退兵,其实还是你的功劳。”
铁勒人在宣化吃了大亏,死伤惨重,最有战斗力的哥萨克骑兵亦遭到重创,不但机动兵力大受损失,在联军里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其在京部队纪律奇劣,肆意抢夺,横行不法。扶桑军久欲图之,这回借着铁勒战败之机落井下石,扶桑的宪兵,就敢抓铁勒的兵。两下为此,已经生过几次冲突。
联军方面,普鲁士和卡佩都比较倾向铁勒,但是阿尔比昂与扬基则支持扶桑,而且铁勒人确实是犯了纪律在先,在官司上站不住脚。最大的原因则是他们在金人手里战败,没了面子,就算想为他说话的也找不到理由,只能要求铁勒人自己遵守纪律。
铁勒士兵抢劫的财物众多,士兵已经没有了多少锐气,而京城里既受扶桑军限制,补给上也大受困扰。已经出现零星士兵逃亡的现象,铁勒人退兵与其说是给章桐面子,不如说是自己无力维持驻扎,不得不收缩部队。其有一部分部队退到津门,可是在京里依旧有驻军,只是数量不成规模。
各国也没有因为铁勒的退兵而有所松动,开出的和谈条件依旧苛刻,章桐有了关外那场大祸在,对于这条约不敢签字,谈判就成了僵局。
庆王吩咐承振,将自己抄录的条约内容拿来,对赵冠侯道:“你看一看,这洋人简直是欺人太甚,这回的条件,比起马关来还要苛刻几分。不过好在这回处置了祸,我们与洋人的谈判上,就有了说话的地方,总是我们退了一步,他们也要退几步才是。”
洋人开的条件中,除了惩办祸以外,另外的条件里包括了到普鲁士道歉,为克林德立碑,为各国被害子民立碑,禁止山西人五年内参加科举,东交民巷内不许中国子民居住等条件外。另有几条尤其苛刻。
一是赔款,历来金国战败必要赔款,但是这次的数目太过巨大。以全金国百姓每人赔款一两为标准,索取赔款白银四百五十兆(兆指百万)。分三十九年还清,利息四厘,前后合计,总数接近十亿两白银。
二是武器禁运,包括军火及制造军火的原料乃至洋火药在内,两年之内,不得运入金国。
三是京城至海边须留出畅行通道。大沽炮台,一律削平。
其中赔款数字固然大到吓人,不是金国财力所能支付,而器禁运的条约一定,则金国永无御侮之具,练兵自强之路,也就因此断绝。各省的制造局及枪炮局亦必无事可办,均须停闭,自也不能答应。至于第三款,一旦应诺,则中国门户之防全撤,结合军火禁止运输款项,将变成不设防国家,几无武备可言。
当日端王与李来忠等人伪造的假电文让慈喜无法接受,如今这份真正条约的内容,比之假电文也未见强出几分,庆王等人既不敢应诺,却也不敢一口回绝。那琴轩左右两难,只好一病了之,却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
赵冠侯端详一阵,忽然指着上面一句话“岳父,您看这里。京师各使馆被官兵与团匪勾通,遵奉内廷谕旨,围困攻击。这话似有不妥,隐然是把两宫,列入了战犯范围之内。咱们已经处置了亲贵,万一洋人以此文字引申,要把老佛爷也列为祸,又当如何?这帮洋人最重条约文字,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出,这是一记拖刀计。若是我们一时大意,说不定就要上当。”
庆王被他一说,也吓出一身冷汗,这一条倒是自己没有看到的地方。果真把这条约签了,将来连太后的安危都成问题,自己岂不是成了罪人。他深知太后的用心,赔款割地都好办,太后必须保全。若是不能保全太后,自己的命也有危险。
他不住点头“冠侯,你来就来对了。章桐的方寸已乱,本王办洋务上也不如你精熟,这话居然没看出来。这一条,无论如何也要改掉。你看看其他的文字条款,又该怎么样。”
赵冠侯一笑“岳父,这事不是个急事,咱们仓促间,也商议不出什么结果,慢慢来吧。总是要跟洋人用个水磨功夫,用软功,一点点谈,指望一下子把事情谈成,也是办不到的。现在是他们占上风,条款上必然苛刻,总得找到个破局的地方,再做道理。”
庆王见他沉稳,心内略微放心,总是有个智囊在旁,自己可以少吃些亏。当下点头道:“没错,这事不能急着解决,总要缓缓图之,这个年,咱是过不了了,就得跟洋鬼子磨牙。冠侯,你们进京哪也别去了,就住在王府。承振,你吩咐下去,今晚上咱们开家宴,招待冠侯,外客,一律不见。让那帮递手本的都先回去,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晚宴很是丰盛,毓卿与翠玉虽然与庆王福晋的关系不怎么样,但是表面上的功夫要做。何况三格格四格格在行在,大福晋也担心着她们的安危,刻意的笼络着两人,扫听着女儿的情形,两下里倒是可以相处融洽。
男人这边,庆王与赵冠侯说了几句话,就自居一席,命承振陪赵冠侯的席,同席的另一名陪客,则是从行在来的肃王善耆。说起宣化城外大破铁勒兵的事,承振眉飞色舞,仿佛那功劳是自己立下的。
在花厅里又请了几位不及出京的内廷供奉演戏,这些人自洋兵进城后,日子也不好过,幸亏有几位梨园护法护持,勉强度日,对这个堂会自不会拒绝。承振一边听戏,一边对赵冠侯道:
“冠侯,这办交涉的事,我是不大懂。但是我懂人情,想要办事,先得有人,这话总是不错的。章少荃虽然上了铁勒人的大当,但是他的想法是对的,总得有朋友,才好做事。只是他选的朋友有问题,铁勒人太无信义,不足为友。我跟善一最近可交了位好朋友,等散了席,咱去看看他?由他给牵个线,说不定事就谈成了。”
赵冠侯见善耆也表示同意,便问道:“这是哪位朋友啊?”
善耆道:“是个扶桑人,与扶桑公使馆还有军方,关系都很熟,手眼通天,自己也是个人才。这人要是能给咱帮忙,谈判的事,必有助益。我前两天与他拜了把子换了贴,大家是自己人。这个扶桑人的名字,叫做:川岛浪。”()<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