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日头未出山,
归去月亮来作伴。
做纸苦不苦,两头乌,鬼见了一双手也不收。
做纸累不累,茅坑里捞饭吃。
……
这是纸槽抄纸工的怨歌,写出来不押韵,但用山歌俚调唱起来,却自有一种难言的苍桑与沉重。
手工造纸,因着纸张类别的不同,制浆工艺千变万化,各家秘诀,但只要是纸,就绕不开抄纸、扦纸这两道最关键的工序。
古法造纸,传承千年,都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纸槽,是古代对纸坊的叫法,这纸槽四方型,大的一丈见方,小的八尺左右,上大下小,形如大斗,不论是擦屁股的草纸,还是美人用的唇纸,又或者文人书写的元书纸、雅士作画的宣纸,祭祖用的黄裱纸,统统要从这纸槽里一张张的捞上来。
锤炼好的纸浆,因原料不同,形色各异,有浅白色的,有淡黄色的,有褐黄色的,软塌塌,糊涂涂,形如……粪便,而且,再好的纸浆,都有一股异味,一般人都说臭,久而久之,纸槽左近的上空,都有一股异味,所以,抄纸工自嘲说茅坑里捞饭吃。
古法造纸的流程是这样的(限篇幅,纸浆原料不写了,也有小秘方)把纸浆倒入纸槽里,注满水,然后用长木柄头上加个四方木锥的汤钵不停捣腾,将纸浆捣均了,捣细了,再用细竹杆开始划浆,仿若走船划桨式,但却有一种特别的韵率,于哗哗声中,将槽中纸浆旋出两个大旋窝,旋窝抵抗着,融化着,最后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细细润润的形成均均的浆水。
这两道工序,都必需两人完成,也成了抄纸工欺生的惯用伎俩,当徒弟打下手的,没溅过满头满脸纸浆者,都不是好徒弟。
纸浆成,抄纸工才开始他作为大师傅的真正工作,抄纸。
用纸床往浆水里一抄,细竹丝编织而成的竹帘上沾满了纸浆,一张纸就成了,说着简单,但极有诀窍,纸张是否有韧性,厚薄是否均称,全靠抄纸工的手艺,这手艺的关键就在走水上。
纸床压下,于水中一抄,水必须顺着手势成一线潮滚珠帘般的于这头滚到那一头,最后,还要略有抛势,把最后的浮水于边头滚出,受力匀,纸张均,这纸才是好纸。
小幅的纸,如元书纸,是单人抄作,容易一点,最难的是宣纸,因为广幅大,必须两人操作,这就极讲究默契了,起手,深度,弧度,角度,力度,都需要两人非常到位的配合,而且宣纸因为大,左抄之下还要再右倒一次水,通过水势反复滚动而让整纸宣纸厚薄更加均匀,难度之大,非常人想象。
所以,国画的艺术是从宣纸开始的。
纸抄成,还不是纸,还只是一张纸浆而已,抄纸工把纸帘从纸床上提起,用他千万次练就的韵率将纸帘滚覆在木制的纸砣板上,板上填有竹帘,这前两张抄上来的是填子,一般抄的比较厚,也是抄纸工早起熟悉手势的试手,从第三张开始,才真正是纸了,一张,两张,三张,机械而有韵率的重复着。
这是什么样的韵率呢,很多抄纸工用点头来组成,一抄一点头,一起一点头,一伏一点头,一压一点头,一收一点头,有戏语说“十三点”,一张纸才成了,嗯,也有摇头的,摇出旁人所不会的摇头玩,悠悠然的从头晃到脚。
所以抄纸工很难培养,当徒弟的都要学三年,没有一文工钱,但学成了,就牛了,槽主东家都要供着,某个抄纸工要是一发脾气,一扔纸床,等同于槽坊里出了事故,称之为“崩槽”,要吃猪头肉的。
不过这活计真的很辛苦,苦到一般人难以想象。
他们天不亮就起床,别人吃饱晚饭了他们还在干活,起早贪黑,非要等纸砣高到等腰厚才结束,这是一天重复数千次的弯腰积累。
抄纸结束还未收工,还要榨纸,这是一天当中最累的时候,大冬天的也要光膀子,通过木榨机械,把纸砣的多余水分榨干,压成一个四方四正的纸砣,用木制铲车铲起,斜靠于墙,阴干一夜,次日一早,自有人送入另一道工序。
抄纸工常年在水湿之地工作,十个有九个患关节炎,而一双手常年累月浸泡在水里,更是不能见人,冬天水冷浸骨怎么办,身边置一火炉,炉上置一盘热水,抄上三五张,把冰手在滚烫的热水里一浸,复干活。
冬天冷,抄纸工们还能受这苦,他们最怕的是夏天。
夏天水毒,一双手上全是烂疮,往往是趁着吃饭歇力时涂点药,饭吃饱,马上到门口去,把双手张着让太阳晒,然后药性都还没挥发,又开始做工,把双手浸到水里去了。
这样的赶工赶活是自发的,也是纸槽特有的流水作业催发的,因为他的下手还有无数道工序上的人,都等着他吃饭呢,他少抄一张,十几号下手就少一分收入,不逼自己都不行。
扦纸工来了。
抄纸工是大师傅,全是男的,扦纸工是二师傅,有男有女,这不是体力活,而是心细活,技巧活。
纸砣榨过了,紧紧的积在一块,但还是湿的,他们的工作便是把湿纸一张张分开。
这是非常巧妙的技巧活,扦纸的手法也不一,工具也不一,小幅纸有留指甲的,也有用针的,大幅纸则都是竖扦法,用嘴唇与舌头。
先是用纸椎将纸砣略松一二,起个弧角头,嘴凑过去,卷着舌头一吹,双唇趁势一张,六七张纸角就分开了,这才起手,将湿纸整张剥下,迅速的覆到烘壁上。
这烘壁很平整,上纸前一般都要刷一道米浆水,纸覆上后,很快就会干。
因为烘壁后有柴火烧着,扦纸工最喜欢冬天,但夏天就不是人过的,窄长的纸道里,到处弥漫着纸臭味与汗臭味,白气腾腾,又酸又臭,闻之作呕……
在战场上锻练了大半年的庄生,回来后整个人都大变了样,有一种成熟稳重与铁血坚毅交织的男子汉气息在他身上形成。
他本是想着见过了母亲,见过了弟弟,见过了秦叔陈伯,就学虎子叔,千里赴戎机的,哪知秦叔却扣着他不放了,让陪着参观纸槽。
这臭哄哄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哪知秦叔以九五之尊,不仅与槽主交流炼料的心得,与扦纸工闲聊扦纸技巧,最后还走到脏兮兮的纸槽后开始抄纸,那样子,虽不如纸工有韵味,可姿势竟然十足,覆纸时整张纸上只起了一个水泡,顿时赢来了满堂喝彩。
秦越摇头笑道:“记忆里的东西,快忘光了,朕要是你的弟子,这个水泡起了,得挨几个竹鞭子?”
那抄纸工也是楞的,闷声闷气的道:“最少狠抽三下。”
“不错,是个好师父。”
秦越赞完,指指纸床道:“朕要的纸,一尺八寸宽,三尺六寸长就够,一帘可分两张,这纸床要改一改,轴臂也不用卡在槽板上,悬着。”
秦越指指头顶,“钓鱼看过没,选金竹或是苦竹杆,在这上面固定住,再用竹篾索搭住,扣在这纸床的两端,借助竹杆的韧性,压下去一抄手,起手时一提势,水线更均,也能更省力,纸张品质也更高,你们可以试一试。”
抄纸工与槽主吃了大半辈子的纸饭,听秦越这么一说,眼睛顿时就亮了,没想到这陛下连抄纸也懂。
秦越晃了晃纸床,再次扑通一声抄起一张纸,看着帘上水势一线潮般退去,思绪却回到了以前那个时代。
他对纸工的建议,别看只是一付简单的竹竿杠杆,却是建国后才有的“发明”,产量能提高三成,人还没那么受累,那位发明者最后也成了某大型纸厂的高工。
可惜,老祖宗的传承,都是“垃圾”。
结果现在宣纸最高工艺在岛国,博物馆修补书画都要用岛国进口的宣纸。
国内,断承了。
秦越在这莞花溪畔的纸坊里呆了一整天,不仅交付给槽主几个原料秘方,炼料法门,改进抄纸技,还就着工人们带来的咸菜吃了三碗饭,这才悠悠然的回城。
这是回忆的一天,也是创新的一天。
秦越想去前线而不得,就想着为前线的将士们做点什么事,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报纸,办报,首先要有合适的纸,要便宜,要吸墨,要速干,还要耐操。
感谢老天爷,前世祖传的东西还在他脑海里存着,那些手工艺已经失传了,本是记录着准备修谱备用的,哪知这一世,却能派上用场。
与他悠闲形成强烈对比的是黄牛寨前的火光四起,烟雾漫天,咳嗽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
宋军的烟火阵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秦兵在坞堡里呆不住,纷纷撤离,三十六座坞堡一天就弃了二十一座。
这让石守信颇为解气,可惜这烟火阵明天却是不能用了,再前,地势一旷,这烟火也就失了用场。
不过有这战果也不错了,投石车正好能够就位。
明天,三军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