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州再一次恢复了平静。
其实,宋军可以胜的,只要再多坚持一刻钟,所谓的援军都将趴在地上。
因为一天一夜的急行军,早耗光了全师雄所部的所有力量,全仗着一口气在冲锋。
所以战事结束后,他们比守军还难堪,或躺或卧,都不捡地方,全瘫成了烂泥。
丁予洲却活过来了,精神抖擞的开始主持后勤工作,安排净街、安排伙食、征集民夫工匠,仿若打了鸡血。
用他的话说,目睹了虎牙军的意志,亲证了虎牙军的血勇,他这一介文人心中都有浩然气在沸腾,从今往后,将和虎牙军一起奋战到底,虽死无憾。
甲寅无力的扯了扯嘴角,算了回了个笑脸,然后便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全身酸痛,睁眼一看,自己成了秦越所说的木乃依,全身白布缠绕,然而最痛的却还是手掌心。
金汁呐!
这只手会不会烂掉?
一直守着他的赤山见他醒来便盯着自己的手在看,忙比手划脚的哇啊直叫,末了又从桌上拿来一个小瓷瓶。
甲寅听懂了,这是老司马的方子,这才放下心来,挣扎着要起来。
在赤山的伺候下净了脸,缓步踱进房门,虎夔见他出来了,兴奋的要往身上扑,被赤山蛮横的一脚踹开,甲寅笑笑,缓缓的弯下腰,搂了搂虎夔的脑袋表示安慰。然后向签押房走去,还未进门,便听到如雷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他悄然的踱进去,却见一众汉子东倒西歪的躺着,全师雄的嘴角还有一砣烂面条,但武人的警觉还是令他第一时间醒过来,一抹嘴巴,翻身坐起:“醒了。”
“醒了。”
两人便不再说话,无声的笑了一下,便开始默坐,疲备到极致后,经过一番小憩放松,此时都能感受到四肢百骸内精力在复苏,如春草润长。
甲寅在肚子里反复斟酌,酝酿了许久,终是鼓起勇气,轻声问:“她……”
全师雄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给了答案:
“与青山同眠。”
甲寅就觉着鼻子有些发堵,他扬了扬眉,努力把眼睛睁大点,想挤个笑脸,肌肉却不听使唤,表情比哭还难看。
“你眼瞎了。”
“……嗯。”
然后,真没话说了,一个盯着脚面看,一个抬头数着屋椽子。
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却是赵文亮从城头回来,见两人都醒了,立马往椅子上一躺,不满的道:“轮到某歇着了。”一边说,一边两脚交替着脱了靴子,顿时有异味在屋里漫起。
甲寅起身,捡起一件不知是谁的披风,罩在他的肚子上,与全师雄一起出了二堂。
“有个准备吧,明天,某要行刑。”
“嗯?”
“自己想,某先去巡城。”
全师雄扒拉扒拉一下裤腿,重新系好腰带,扣好护腕,一番简单的收拾,便有威严的气息从其身上散发出来,顿时恢复了为将者的彪悍威风。
“马。”
甲寅目送他远去,依旧一脑子的浆糊,行刑?自己犯了什么军规了?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因为他再次回了房,上了床,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然后一觉睡到大天亮。
眼睛才睁开,便听到了隆隆的点将鼓。
此番出征,全师雄为前敌都部署,甲寅身为先锋使,也得报名唱进。
甲胄穿不得了,勉强套上戎服,只是全身包扎着,整个人都肥了一圈,身上的疼痛感更强烈了,才移步到了房门前,额间便冒出了虚汗。
好不容易走到大堂,眼里都开始冒出了金花。
“前敌先锋使甲寅,参见都部署。”
帅案后的全师雄面无表情,只微点了一下头,示意就坐。
等到将校到齐了,全师雄这才冷然开口:“甲将军,你可知罪?”
甲寅愕然,却规矩的起身回话:“末将不知。”
“我虎牙军规,总则第一条,背出来听听。”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那么,当日出征时,你所领军令是什么?”
“袭击凤州,十日内拿下。”
“然后呢?”
“然后?没了。”
“能守则守,不能守则走,与敌展开游击战,这一句命令被你吃了?”
“啊!这……这不是守住了么。”
“哼,全在拿命填,要都是这样的战法,我虎牙军就是有再大的本钱,也不够你挥霍的。”
甲寅就不满了,两眼一瞪,大声道:“可我们要是走了,凤州百姓怎么办?他们输钱输粮输人,要是城守不住,最后遭殃的还不是他们,做人要懂恩,而不是吃饱了抹抹嘴巴不认人的白眼狼……”
全师雄嘿嘿冷笑,把身子斜靠在椅背上,等甲寅不说话了才继续道:“某是军人,军人以军纪为本,古往今来,多少名将为胜利不择手段,若都如你这般讲仁慈,你该生活在宋襄公的时代……来人。”
“有。”
“先锋使甲元敬,目无军纪,渺视军令,本应斩首示众,念其功劳在身,伤势也重,改为三十大板,立即执行。”
“诺。”
两名亲卫便一左一右的过来挟住甲寅。
甲寅深吸一口气,只是看了眼全师雄,却不再言语,作势便要趴下。
“拉到衙门外,当街行刑。”
“……”
见甲寅真被拉出去了,赵山豹急了,一把窜到帅案前,拍案怒吼:“全帅雄……”
“怎么,也想吃军法不成?”
“豹子,坐下。”
赵山豹疑惑的看了眼花枪,实在想不通怎么就连他也端坐不动,军法行的是脊杖呐!还当众行刑,这让甲寅的面子以后往哪搁?
与他一样脑子不开窍的还有赤山,见甲寅被甲士叉着出了衙门,又见甲士粗暴的撕了他的战袍,露出裹满伤口的脊背,有粗大的军棍高高举起……这家伙“哇”的一声便哭嚎着扑上去,要为甲寅挨刑。
“赤山,让开,是我自己的错,该受的惩罚,让开。”
甲寅的语气不容置疑,赤山只好抹着泪起身,却是揉按着虎夔的头,免得这头牲口发飙。
“行刑。”
粗大的军棍落下,发出重重的脆响,白纱布下,有鲜血迅速溢出,老伤新痛一起发作,饶是甲寅皮实,也忍不住闷哼一声,双拳拽紧。
“啪……啪……”
棍起棍落,鲜血飞溅,每一记都触目惊心。
甲寅咬紧牙关,强忍着硬受了三十记,想起来,却是手都撑不住,才仰起头来,又重重的磕了下去,下巴撞在石阶上,发出咚的一声响。赤山哭的更狠了,呜哇乱嚎着,背起甲寅便住内衙奔去。
又是好一通抹擦,弃下的帛巾布纱血赤糊啦的堆成了一大堆。
受了刑的甲寅心中却舒畅了许多,起码不再沉甸甸的难受,问赤山要了酒,喝的迷迷糊糊,又一通好睡。
再次醒来,屋里空无一人,赤山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只好咬着牙艰难起身,挪到屏风后先发泄了一通起床恨,这才大喊赤山,要水净面。
赤山没影,应声的是守在角门处的亲卫:“赤山看热闹去了,将军有什么吩咐?”
“看热闹,看什么热闹?”
“全将军被百姓们围住了,被扔了一头的菜叶帮子、臭鸡蛋液,眼角都被顽童的石子打破了。”
“……”
甲寅愣怔了许久,才暴出一句粗嘴: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