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如勾,漠然的在天际悬着,有乌云不怀好意的悄然欺近。
大宋皇宫,长春殿前,宋炅很没形象的坐在玉阶上,双手托腮,两眼无神,仿若呆痴。
武德司都指挥使刘知信只能半蹲着迁就这位年轻的帝王,小意的开解着:“官家勿恼,自古穷兵黩武者都没好下场,那逆秦虽然兵锋正盛,但大战方歇便悍然出兵蕃部,只会损兵折将,自毁根基……”
“朕……朕只是想不明白,为何逆秦之兵,调动如此容易,方大仗毕,又能出征,而我大宋兵马,虽有三十万之众,可每次调动,都需劳神费力?”
刘知信轻嘘一口气,笑道:“好教官家知晓,逆秦调兵一样的难,别看本次出动三路大军,号称十万,但真正开拔的,最多不会超过五万之数,其中有半数还是负责屯防,真出关觅敌作战的,能有三万就了不得了。”
“哦?”
刘知信翻开自己随身携带的薄册子,指着册页对宋炅道:“秦军动向,我察子们都密切关注着,官家请看,秦军在关中的兵力原本就不过十二万之数,但仅这一个月,就已经往蜀中撤回了近五万,而蜀中开拨过来的生力军,不过二万人,所以,整个关中地区,满打满也就九万人马,各州要驻兵,关隘要布防,整个关中,最少要有三万人马镇守,可调用的兵力能有五六万人到顶了,但这些都是疲兵,离乡久矣,战力不可能旺盛,屯防尚勉强,如何能出关与蕃骑作战?”
宋炅抬起来了,满脸讶然:“你是意思是……”
“逆秦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不可能有雷霆万均的力量,眼下只是先壮声势而已,真要想形成对蕃部的有力打击,非要等其兵马休整完毕不可,届时……”
“如此说来,我们也可以从容布署是不是?”
“官家圣明。”
宋炅奋然起身,用力的一挥手,恶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朕早晚要用那秦越的头颅来当夜壶……对了,至诚,秦军既然也疲,大军又北向蕃部,那江陵与襄阳有没有机会?”
刘知信苦笑着摇了摇头道:“难。”
难在哪却没有解释,也不用解释,以枢密使之尊坐镇襄州的逆秦东南面行营都部署木云之智,早已海内闻名,更何况有危城之坚,火器之利,兼之襄阳与江陵都是水师的主战场,那江陵守将郭廷谓也是有名的水师智将,我朝勇士大抵是马上将,如何才能以短击长?
刘知信不言,宋炅自个也明白,自嘲的笑了笑,却又转移了话题:“逆秦兵分三路进击党项,中路与西路还好说,这东路缘何仿若儿戏一般,那甲寅为人最为惫赖不过,怎能为帅?还有那白兴霸,斗大的字不识一箩,也能为都监?”
“这……”
刘知信心想,你操这门子闲心作什么,有这时间关心一下出征淮南的潘仲询不好么,可官家发问,又不好不答,想了想道:“或许……是亲近故吧。”
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不止宋炅,还有曹彬。
柴宗训平安抵达关中,他的“使命”也就算完成了,并且在秦越的眸子里看到了真诚意,对程慎担任其授课师长更为放心,如此结果,曹彬认为很是妥当,但对于秦越五次三番的邀请他共事,却是说一次反感一次,用他的话说,宁可街头卖煎饼,也别想我曹某人为你这鬼朝廷出一份力。
秦越对这位好友可谓是伤透了脑筋,怎么劝都没用,诸兄弟文武齐上场车轮战也不见一丁点的效果,最后连喝酒都请不动了。
为了不损伤珍贵的友谊,秦越只好对他听之任之,甲寅却十分看不惯,说就该依我的主意,把他绑了,不干也得干。
白兴霸是一没仗打就皮痒的,趁着正月休整,寻个借口问向训告了假便从秦州飞马跑来长安与甲寅等众兄弟鬼混,闻言一听,便伸出大拇指,连连称妙。
恰好飞骑来报,鄜州、延州的宋军欲撤,来密信令速接手,秦越拍拍手,干脆让这两吊儿郎当的家伙各率三营兵马去接收鄜、延二州,顺带着把那位掉茅坑里的臭石头给拉出去吹吹风,去去臭味儿。
甲寅与白兴霸嘻哈笑着答应了,次日一早,将曹彬从被窝里一把揪起,率着兵马,风驰电掣的渡河向北。
然而,才到鄜州,红翎急使就追上来了,却是灵州失陷蕃部,计划有变,令甲寅为东路军都部署,白兴霸为都监,去捣夏州的党项老窝,先锋使乃杨业,已率主力大部日夜赶来。
白兴霸不满的挥挥马鞭子,说老子还没排过衙呢,然后又兴奋起来,揉着甲寅的脑壳说老子是都监了,呵,天天管你,撒尿也管着,然后,鄜州城也不进了,只让副将率人马去接管,自与甲寅一道直奔延州。
悲催的曹彬自然一起跟着上路,可怜他被卫士裹着,尽吃灰尘,到了延州,已成污泥人。
不过他这点肚量还是有的,知道这两货是为了他好,虽然方法极粗鲁,但那是性子使然,他不生气。
他生气的是这两货实在太过于吊儿郎当。
到延州的前两天,这两家伙还像那么一回事,城防布署、府库接收、哨探飞马之类的安排都中规中究,两天一过,便原形毕露,在等待主力大军到来之际大口喝酒也就罢了,白兴霸那亡八蛋身为都监,晚上竟然敢召妓子,一召还来俩……
唉,都怪虎子那亡八蛋,以侍妾作亲卫,白天女扮男装以为别人是傻子,晚上却嗯嗯啪啪疯狂摇床。
曹彬窝着一肚子闲气,心想,这还是那支战无不胜的虎牙军么,两年没见,竟然堕落如斯!
好在,后续的主力大部队终于来了,除先锋使杨业略为陌生外,史成、张侗皆是多年老兄弟,结果,让曹彬眼珠子掉了一地,会师接风喝碗酒是应该的,但千不该,万不该,这四个亡八蛋酒后还打麻将,红中北风大呼小叫的摔个不停,好不快活。
曹彬看在眼里,怒在心里,却也知道自己已是局外人,冷哼着自回房睡觉,哪知那四个亡八蛋丝毫不知收敛,哔哩啪啦的麻将响了一整夜。
曹彬把头闷在被窝里,左翻右滚怎么也睡不着,折折腾腾的越听越憋气,越想越恼火,好不容易在天色将破晓时略眯了一回,然后又被室外的哈哈大笑声吵醒,一听那公鸭嗓子,便是白兴霸无疑。
曹彬睁眼一看,天光早已大亮,估摸着卯时早过了,曹彬忍无可忍,一把翻身下床,将衣服胡乱一套便大摔房门出了室外,对四个满脸油汗一身臭味在院子里嘻闹的亡八蛋怒吼道:“滚犊子,都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唵!大战将即,还如此吊儿郎当,想死你们自个去死,别拿袍泽性命当儿戏……”
这一骂开,便如黄河之水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
先点着白兴霸的面骂,营中召妓,怎不去牲口棚里找头驴呢……又抡着手臂骂甲寅,女眷不随军这是铁律,披件甲胄你当别人就眼瞎呐,啊呸……骂完甲寅,再骂史成,骂他越活越回去了,大军入营竟然巡营大事也不理会……又骂张侗,打麻将赢钱了不起啊,有本事去战场扒尸去,看谁扒的多才是真本事……
四人僵着身子,神情怪异的听着,却是任凭他骂。
曹彬骂着骂着,又想起一事来,吼道:“卯时已过,你们还有闲心在这嘻闹,身在前敌,竟然不点卯,甲元敬,都部署不会当就早说,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尽害人!”
这一回,甲寅回击了,只见他两眼一翻,从鼻孔里哼出两道恶气,嘲笑道:“你管我呀,我是这一路军统帅,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要不服,你来干呀。”
“你……”曹彬肚子里才稍伏下去的火头又窜了上来,怒道:“某家要是令箭在手,第一个便斩了你这亡八蛋。”
甲寅“啊哈”一声笑,倏的脸色一肃,朗声道:“超子,擂鼓聚将。”
“诺。”
远远伺立着的鲍超如一道烟般窜了出去,然后,外面就有隆隆的点将鼓响起。
甲寅振振袖子,怪笑道:“曹国华,老子这便升帐去,有本事,跟着来瞧。”
曹彬撸起袖子,冷笑道:“好,让某家看看你这一军主帅的威风模样。”
白兴霸诞着脸嘻笑着凑过来:“曹头,别跟虎子一般见识,他就一二楞子……”
“滚!”
曹彬待四人灰溜溜的出去了,正要回房,却见被白兴霸安排过来服伺的白氏家将白七正端着水可怜兮兮的看着他。曹彬轻叹一口气,就着木盆里的温水胡乱洗漱了一把,把袖子放下,抬脚便走。
不料又被白七挡住了,顺着他的手势低头一看,袍角不知何时粘上了一堆脏兮兮的鼻涕,惹的他一阵恶心,一把扯了,回屋换上一件干净的月白色团花滚边战袍。
他是被那俩憨货从被窝里揪起的,哪有随身换洗物品,眼下所穿所用,皆是甲寅的东西,两人身材相仿,倒也合身。
三通鼓起,他在恰好的时间踱到了白虎节堂外,他是真的想看看,那个嘻哩哈啦的亡八蛋,怎么个升帐法。
白虎节堂的台阶下,大小将佐已经分列两排,等候参谒,见他来了,齐唰唰把目光锁定在他身上。
曹彬正要自嘲一笑,却见黑大个呼延赞从堂内走出来,目不斜视,于阶前站定,虎威赫赫的朗声唱喝:“有请大帅升帐。”
“有请大帅升帐。”
“有请大帅升帐。”
“有请大帅升帐。”
呼延赞的一声喊,带起阶下众将的异口同声。
在这震天介的喊声中,史成与张侗联袂而出,冲到曹彬身左,双双架住他的胳膊,欢天喜地的笑道:“有请大帅升帐。”
曹彬顿时明白过来,双臂一振,却挣不脱那两货早有防备,当下怒道:“成何体统,臭秦九,休想某为你效力……你俩松手,松手……”
史成与张侗对他的挣扎视而不见,自顾推着他往前走,白兴霸却是从后面闪出来,嘻哈着往前推,三人哄哄闹闹的把他推进了白虎节堂。
甲寅早在帅案前候着,一改之前的狂傲,搓着手笑道:“九郎说了,你若生气,那么你的心就是红的,这印剑就可以交给你了,来来来,快上坐……众将军,报名唱进……”
“先锋使杨业,参见大帅。”
“末将黑虎骑将张燕客,参见大帅。”
“……”
曹彬奋力的挣扎着身子,却挣不过二人合力,被强按在帅座上接受了一位位将校的军礼参拜,待到甲寅和白兴霸也装模作样的参拜时,索性也不挣扎了,只是冷笑着看着甲寅,“不怕死,便把印信拿来,老子给你来个斩立决。”
甲寅嘻哈一笑,挥挥手,早有赤山举着托盘上前,那托盘上除了印信,还有一柄刀。
曹彬看着那柄连鞘的战刀,却是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黑鞘黑柄银吞口,刀首处分明雕着螭龙,正是自己当年从不离手的螭吻战刀。
再见此物,脑海里便浮显出那一方黝黑如玉的物什来,那件被秦越称为手机的物什,据说与他性命相关,可他却千里相赠了,只不知弃在老宅中是否安好?
他这一思,场面一静,甲寅便知真有戏了,当下诚恳的道:“国华,你的名将梦想,兄弟们都记着,九郎也说,你这亡八蛋的名字若不在青史上留下整整一卷,他跟你急。你看看,为了你的复出,帐下的,都是老兄弟,你该明白九郎的良苦用心的。
另外,九郎还有句话让我转给你,这仗可不是为他打的,是为我们自己,为天下百姓,哪怕是为了先世宗十年拓天下的遗志,你也该把战刀拨出来。”
“……”
曹彬良久无言,史成与张侗见状,悄然的松了手,整整等了一刻钟,曹彬才有了动作,却是一把接过螭吻战刀,铮然一声,拨刀出鞘。
一线寒芒出,满腔豪情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