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这个容字,包罗万象,清泉要纳,浊流也容,因为宽广,所以最后一切污垢能够沉淀下去,形成蔚蓝的海洋。
常有人以此八字为座右铭,但真做到者少。
因为只有宰相肚,才能撑大船。
那若是皇帝呢?
非有常人所不及之心胸,方能成为真正的皇帝。
秦皇汉武,又或者唐宗周帝,纵观他们的一生,但凡有为时,皆是有容时。
容忍,容让,容异,容纳……
方成一世帝业。
当皇帝,手掌天下万姓之生死,但位置有多高,责任就有多大,真以为皇帝可以为所欲为者,只是坐井观天,凭空想象罢了,与皇帝用金锄头挖地是百步与五十之距。
宋九重登上了九五,但他脑子很清醒,很少有飘飘然的时候,保持了足够的虚心与谨慎,礼重所有文武百官。
范质尸位就餐,政务大事改用劄子进呈,他容纳。
王溥三天两头告病,他容让。
魏仁浦搞阴私小动作,他容忍,甚至当着他的面把密信烧了。
天下节度,进贡方货丰厚的他欢喜,回礼更多,进贡少的,他也笑笑,不以为意。
从龙之臣嫌赏赐少的,他补赠,正旦大宴有怀念先朝者借醉耍酒疯的,他反过来帮说话。
之所以如此,因为他很清楚,治天下不能用拳头。
得士心者得天下。
夔州城下,魏黑子拆他的台,黑过了脸,不过盏茶功夫,心头气就顺了,虽然他心急如焚,但还是表现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开始诚恳的与三位宰执交心。
“范相、王相、魏相,朕知道,你们对朕还是有所怨气,认为朕不仁、不义、不忠,无德,这些,朕都知道,也理解三位的心情。不过……
事情若是反过来说呢,三军不拥立朕,也有可能拥立别人,不论是禁军、州军、厢军,都是些什么德性,其它人可能不清楚,但魏相你是最清楚的,倘若当年是魏相你领兵出征,陈桥兵变了,你又会怎么做,能镇的住么?杨仁晸是怎么死的,赵在礼是怎么叛的,大家都清楚,兵乱一起,谁也难镇。”
杨仁晸在历史上籍籍无名,但对范质他们而言,却是如雷贯耳。
他是魏博牙兵的都指挥使,也是魏博牙兵刀下的亡魂。
皇甫晖等人因不满久戍而造反,拥立他为主,他坚决不从,然后便被皇甫晖一刀了事,皇甫晖等乱兵杀了将主,再推副将,副将也不从,再杀,最后就裨将赵在礼军职最高了,找到他时,这位倒霉鬼正爬墙逃走,被乱兵扯着脚从墙头拉下来,钢刀抵脖,当不当头,不当头便血溅五步……
什么叫乱世,这就是乱世。
因为对士卒们来说,不论拥立了谁,都有丰厚赏赐,对将校们来说,拥立成功了,就是从龙之臣,水涨船高。
宋九重见三人默然不语,继续道:“当年,周太祖起兵时,诏书还是你魏相帮着改的吧,其实你改的不是诏书,而是一个更响的借口而已,果真欺将校们不识字乎?
实话实说,朕坐在这位置上,最少有七分或者说是五分是被强迫的,当然,你们也可是说朕矫情,虚伪,朕都认,但一年多时间过去了,事情已成定局。
可你们……唉,这样很没意思的。
你们在政事堂坐着没意思,朕在御座上坐着也没意思,索性的,今天把话说透了,再这样下去,这皇帝,朕……不想当了,明天就派人去城下传话,让李惟珍来说话,是把皇位还给周室也好,还是立秦越为帝也罢,朕都不管了,朕带上十万虎贲,去江南,重打一座江山……
总之,朕想通了,用手中棍棒打下来的位置,坐上去说话才硬气。”
宋九重一口气把肚子里的话说完,端过茶杯,香甜的喝着,看着三位呆住了的宰执,只觉着不仅心里舒服了,连脚底心都舒展了起来。
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蚱蚂,就少来给朕装逼。
范质等人一脸愕然,打破脑袋也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一出。
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立马就浮了出来:要是宋九重真的弃皇位而去,这天下会怎样?
用屁股都能想的到,必将大乱。
还政于周室,让八岁的宗训再登九五?
估计不到三月,遍地烽火,又或者,政令都难出宫门。
三人谁都不怀疑宋九重的能力,要是真的带上十万禁军南下,凭他的赫赫武功,江南姓宋只是迟早的问题,可中原怎么办?
眼下这局面,谁都很清楚,没了宋九重,没了那十万禁军,立马就会有王九重,李九重出现,国家可能立马就四分五裂,天下再次大乱,北蛮再次牧马中原都有可能。
要是迎秦越入主中原,仿佛可行,益州文武即济,大约是可以稳住的,可自己怎么办!
周室倾覆,三人都有责任,李谷已经满嘴客套再不复以往之亲切了,若是放他们出川,这……
三人互相看了看,皆从各自的眼眸中看到了苦涩与茫然。
范质比起他俩又多一层顾虑,也不知是哪位特意放出的风声,自己已成为天下人皆知的阻王著入相的大奸臣,要是恨自己入骨的王著掌了权,哪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不行。
不能。
不准。
万不可让眼前这位负气而行,由公由私,皆当以大局为重才是。
良久的沉默。
直到内侍为宋九重沏了第三道茶,还是由范质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还请官家以江山社稷为重,臣,愿为我大宋竭尽所能……”
宋九重放下茶杯,微微一笑:“范相有心了,不知王相,魏相又怎么说?”
“臣愿为官家效劳。”
“臣……也一样。”
宋九重纵声长笑,语透欢欣:“朕心甚慰,三位相公能解开心结,于朕而言,比打下这夔州城都更喜悦,来来来,当置酒以庆,然后好生议一议国事。”
……
宋九重的脸色是多云转晴了,可老天爷却晴转多云,阴沉着,不爽着,然后于傍晚时分,终于阴的滴下水来,起初点点滴滴,继而越落越大,冰凉凉,湿润润,将山川河流皆笼在烟雨之中。
营地中一片泥泞。
大头兵也好,中下校尉也罢,他们不会考虑太深层次的问题,面对湿漉漉帐蓬,泥泞泞的污地,个个哀声叹气,人人烦闷的出火。
掘洞焚城的计划自然而然的中止,面对烟雾朦胧的江面,王全斌忧心忡忡,湿透了的靴子也来不及更换,便请求觐见。
“官家,大雾弥漫,小心敌舰偷袭,臣之意,回老寨先行固守。”
宋九重没有立马回答他的话,而是步出大帐,挥退了举着伞要近前的内侍,仰着头,感受着雨水的清凉,好一会才甩头问道:“你若是敌军主将,会如何行事?”
“雨雾大作,正好偷袭。”
“那便让他们偷吧,他们多蒙冲,想来也喜欢这样干的,令水寨严加戒备,甲乙二堡也提高警惕便是,移营却是不必。”
“这……”
见王全斌一脸难色,只好笑道:“悄令一万精锐,枕戈以备,只要水寨喊杀声起,我军反过来抢攻城头。”
“可雨水湿浸,甲胄难着,云梯更是湿滑难以攀登。”
宋九重轻轻的拍了拍王全斌肩头,笑道:“上苍是公平的,甲胄虽然难着,但我军多为皮甲与铁甲,最多沉重三两斤,虎牙军大部分是纸甲,雨水一浸,再防水也会沉重无比,且多半要废,如此一比,反而我军占优。
其次,云梯虽然湿滑难攀,可金汁也就没了,弩矢也没了,反而更安全,这一回,朕再为先登。”
“万万不可!请官家于大帐运筹大局,身先是卒之事,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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