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刘裕最痛恨的,却是以他为代表的千千万万的赤子之心,却一次次被那些可恶的门阀利用,甚至于这神圣的北伐当做政治斗争和别苗头的工具,而可悲的是,无数年轻人们,却根本不知道这一点,还以为他们北伐是真的忧国忧民,是真的志在光复,以至于为了他们而抛头颅洒热血,埋骨他乡抛弃妻子,这是何等的悲剧。
自从南迁之后,皇权旁落,基本上就是几个门阀开始统治这个国家,王、庾、桓、谢等大族先后执掌朝政,几个主要的大族相互牵制,又相互维系,从而使这种政出多门的局面得以维持,这种局面固然让政局在中小规模的混乱之中,保持了一个大概的稳定,但是,在这种乱世之中,这种局面却极大地妨碍江南社会的全面整合,根本无法形成一个坚强的领导核心,也很难产生众望所归的领袖,即使真的出现了这样的人,其他的门阀们宁愿葬送国家利益,也一定要把有这样潜力的人给彻底打下去,所以,之前的北伐如祖逖、褚裒、殷浩、谢万、谢玄北伐时,江南根本就是一盘散沙,牵制北伐的因素很多,说到底并不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对抗,而是这些统帅们个人的势力和对方一个国家之间的对抗,因此他们未能取得大的成就。
祖逖北伐,朝廷并未给予实质性的支持,只给了祖逖一千人的粮食和三千匹布,无奈之下,祖逖只好带着数千热血青年过江,纵然如此,执政的王导和王敦甚至对于祖逖颇不以为然,还多有掣肘。
而当祖逖刚刚在河南打下基础,拥有了大片土地和军队时,朝廷即派戴渊前往节制,祖逖想到自己夙兴夜寐,朝乾夕惕,费尽了心血才取得的成就就将这样付诸东流,不由得悲从中來,不久病死,北伐事业前功尽弃。
祖逖郁郁而终之后,朝廷终于略微有所醒悟,于是褚裒再次北伐,这一次,朝廷倒是给了相当的帮助,出征前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动员,一时间朝野皆以为中原指期可复,而光禄大夫蔡谟等人,就站出來说怪话了,他们说什么如果能够光复中原,当然是好事,可是这样一來,褚裒就势必威震天下,无人可当,而手上又有军队,这样一來,岂不是朝廷和皇上的心腹大患了么,果不其然,朝廷对于褚裒的支持马上就有所保留了,而他的北伐也毫不意外的败了。
如果说,褚裒的北伐时,朝廷和某些小人的动作还仅限于局部的秘密的下黑手使绊子,还不敢公开做什么的话,那么最让刘裕感到恶心的,就是殷浩那一次了。
土霸王殷浩北伐,既不是时机到了,也不是他自己一直有光复中原的志向,而完全是朝廷为了抑制恒温北伐的动议,为的只是不让桓温抢了头香占便宜,因此在完全沒有仔细准备的时候,就匆匆率军北上,结果自然是一败涂地,白白让无数热血男儿就此埋骨他乡,而偏偏,刘裕的伯父和两个叔父,都在那次战役里牺牲,这也是刘裕对于这些门阀大族们深恶痛绝的根本原因。
殷浩北伐失败后,桓温趁机反击,通过朝廷政争的办法,好歹把反对者全部暂时赶出了朝廷,从而将北伐的资格据为己有,同时也将军政大权握于己手。虽然手段可议,但是毕竟勉强实现了暂时的事权统一。
因此,桓温的北伐,也多少取得了一猩就,但问題在于,桓温北伐的用意,并不全在收复北方,他兵临灞上却不采王猛之议径攻长安,进抵枋头而不采郗超之议直趋邺城,从此中似可窥见他虽专兵在外却意在建康的枭雄心态,正是这种枭雄心态妨碍了他北伐成就的进一步取得,桓温长期专擅上游,遥制朝廷,虽王、谢大族亦无法予以裁制。
至于淝水之战之后的那一次北伐,是刘裕这一辈子的一个噩梦,他现在还无法忘记,那一次,他渡过黄河,却被迫南返时留下的眼泪,他也不会忘记,那一次北伐失败,不是前线将士们不用命,不是敌人太凶残,更不是前线的将军们不勇敢不精通谋略,而完全是有人拖后腿。
可是偏偏,刘裕明明知道,是谁托的后腿,却沒有办法來将那个人碎尸万段,只因为刘裕就算大权在握,他还是寒族,还是沒有和士族门阀较劲的本钱。
刘裕能做的,只有等待,坚持,同时奋斗。虽然说时势造英雄,但是英雄也可以造时势,只要刘裕不断立功,他的声望就会与日俱隆,只要刘裕手上有军队,他的实力就会越來越强,到时候各方英才都会自动汇聚到他的身边,到了那个时候,形势比人强,就是自己和某些人算总账的时候了。
而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同时给那些枉死的兄弟们报仇,北伐,永远是最好的办法,在这一点上,刘裕也不掩饰,自己也要靠北伐來实现自己的目的,不过刘裕却也是真心实意的想收复故土,这就是区别。
当然,北伐要想成功,却不能只靠着人心,人心很重要,但是时势和战略也很重要,毕竟,北伐除了作为旗帜外,还应有本身的内涵,只有一个力量整合得比较成功的社会中才能凝聚出强大的力量,才会有真正彻底的北伐,此时,事权归一,将帅用命,士气振奋,社会组织、社会动员也都畅通有效。
自东南发起的北伐,真正成功的少,除了政治方面的原因外,也跟北伐的方略有关,祖逖北伐时,争于河南,而河南当时正是混乱和动荡的交汇之地,褚裒北伐,师出泗口而趋彭城,结果大败于代陂,殷浩北伐,意在北出许、洛,但先是有张遇据许昌之叛,以致自寿春出兵的计划受挫,后來移兵泗口、下邳方向,又有姚襄反目相攻,谢万北伐,由涡水、颖水北趋洛阳,却以燕兵势盛而仓皇退兵,招致士众惊溃,许昌、颖川、谯、沛诸城相次陷沒,这些北伐,都沒有一个明确的战略目标,而且都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实力,却过低估计了敌人的实力,就算能够取得阶段性的成就,总体來说,却还是很难取得全局性的胜利。
上一次的三路北伐,由于处在淝水之战大胜之后的一个特殊的时间点,也是晋朝上下一个难得的团结时候,因此那一次的北伐方略其实是不错的,荆州方面水陆并进从武关入关中,中路军直取河洛,东路军自彭城北上,先取山东,三路大军又都是士气高涨,装备精良,而且这次的布局,也经过了各方势力的推敲,并且取得了一致,总体來说,可以说是布局宏大,配合巧妙,足以撑开全局,而秦军刚刚惨败,人心浮动,内部也多有叛乱,本來是一举颠覆大秦,光复故土的绝好机会,只可惜因为种种原因,这一次北伐还是功败垂成。
这一次刘裕的任务非常明确,由于北线的慕容冲刚刚占领邺城,根基还不稳固,需要时间來巩固已经获得的成功,而之前石越由于战败,山东地面已经很空虚了,不得已之下,石越只得率领残部,退往河南。
换句话说,齐鲁大地,现在就处在一个比较空虚的阶段,北方的慕容冲暂时沒有能力攻占这里,而本來占据这里并且经营很久的石越,却不得不退出这里,这就给了晋国一个很好的机会占领这里,顺便还能让刘裕和北府军跳出激烈的内讧,得以保全自己,意义实在很重大。
刘裕是知兵的人,他知道,自己事业的基础,只能是东南之地,而不能是别处,而山东和荆襄犹如东南的两翼,屏护着整个江淮防御体系,山东足以屏护淮泗上游,荆襄足以屏护江汉上游,前人曾言“欲固东南者,必争江汉;欲窥中原者,必得淮泗,有江汉而无淮泗,国必弱;有淮泗而无江汉之上游,国必危!”北据山东以固淮泗上游,西保荆襄以固长江上游,是为保据东南者的最好态势。
所以,从这个角度來说,山东在南北之间具有枢纽性地位,这一方面是因为山东一代,有许多低山和丘陵,在一片大平原上可以作为凭恃,另一方面,山东处在监控南北之间水路运输线的位置上,众所周知,北人善于骑射,而南人善于舟船,因而南北对峙之际,山东常是争夺的焦点。
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如能占据山东,便取得了很有利的态势,对于南方而言,得山东,进可以问鼎中原,北临幽燕,退可以翼蔽淮泗,巩固江淮;对于北方而言,得山东,进可以南逼江淮,退可以翼蔽河北,而现在,慕容冲却摆明了暂时沒有能力取得山东,江南的人除非是所有人都瞎了眼,不然也一定要趁着这个时候夺取山东,这也是刘裕当初虽然深陷政争漩涡,却还是有机会率部北伐,而沒有遭到激烈反对的根本原因。
现在荆襄还是牢牢掌握在桓家手里,暂时不足为虑,只要刘裕这一次能够拿下山东,整个东南膏腴之地就彻底安全了,而北府军也大可以直接在前线就挡住敌人,却不必在淮泗一代年年死战了。